那一瞬間，我明白了我父親?？瓷先ツ敲礈喨灰粋€人，卻沒有一刻不體味到人和人之間的這種不適狀態(tài)。這種微妙的勾結(jié)，永遠不會從友情中被除凈。他原來不是個寬厚泰然的人，他敏感至極，精神上永久帶一絲病痛，他必須擰著雙腳去支撐和承受。那外在的官能不適使他分神，平衡了他內(nèi)在的不適。我的爸爸，他怎么能在那樣永久的忍受中活下去？

我媽媽沒有察覺任何。沒有感覺到我在那么痛苦的忍受中。賀叔叔卻感覺到了，他可能瞟了兩眼我麻木空白的臉。他說他答應(yīng)為我媽媽的這場走訪保密。說他會考慮她的請求。他被同情心震懾，像一年后在那女乞丐面前，顯得無力，同時在隱約厭惡著什么。我媽媽起身，仍拖住我不放，逼我說謝謝賀叔叔。我毫無感覺我說了什么。冰涼地貼在我媽媽懷前，如那個緘默的嬰孩，成了母親行乞的道具。

在送我和我媽媽出門的時候，賀叔叔的手拍拍我的肩。我用力一躲。他的眼睛問出些許關(guān)切來，我還是冰涼著。不適已需要全力忍受。我父親忍受的，還有祖父的，我都背負(fù)著。我必須全副精力讓我扭歪的雙腳忍受著我的和一切人的淡淡的無恥。那無恥不是我們的過錯，是我們的天性。

沒有，我爸爸的名字沒被添加進去。

只有一個妥協(xié)：在后記中賀叔叔加了一行字，說他一生一世將感激我爸爸。

不好。不過謝謝你。你好嗎？

是啊，我看見你怎樣忙了。天氣陰暗了這么多天，當(dāng)然來看你的人就多了。排在我后面的那個小男孩已經(jīng)等在候診室了。

他叫羅杰？

三年了？從很小就來你這兒？

在我看？他缺乏優(yōu)越感。少年人認(rèn)為天下成年人都愚蠢的那種優(yōu)越感。他的頭發(fā)是三十年代的，在額頭上拱一個彎，這樣。他媽媽一定保留了好萊塢三十年代男明星的不少照片。

我已經(jīng)上癮了。你借的藥典？

舒茨也這么說。他也借了一部藥典，把我用的所有催眠藥都查過。

有一些片刻。

另一些片刻我是遙遠的。大部分時間我是遙遠的，在我四十五歲的中文個性里，心情帶點兒微妙細(xì)膩的紊亂，把什么都停留在不加理喻的感覺里?；蛟S衰弱，或許太成熟。不像我的英文個性，可以那么無辜。可以以那樣的無辜去直言性愛和兇殺，可以向他明說：你在挑逗我、你在騷擾我。那種無辜使我本人永遠不直接對我的表達負(fù)責(zé)任。我本人，是我的中文人格。就這樣分裂開，又這樣攏合一處。比方，我可以用英文和舒茨談小說中的性描寫，毫無閃爍。我可以用英語清楚地說：我厭惡那天晚上。對于年僅十八歲的這個語言，我有所依仗。仗勢。這語言只有十八歲，它當(dāng)然無忌后果，它當(dāng)然冒犯，唐突，不圓滑。我沒有對舒茨說出：我厭惡，是因為忽然一下子，中文的我出現(xiàn)了。那成熟圓滑的母語，使我什么也不說了。一切都遙遠了，帶一點兒可以原諒的無恥。

不必說。仿佛四十五歲的母語制止了它孩子的莽撞。我的母語沉靜而憂悒，啞然中含著寬而深的吐納。

是在學(xué)校的自助餐廳。我一語不發(fā)地坐在舒茨對面。

音樂如一間打鐵鋪子。

還有電影，在墻上。聲音和光重重?fù)粼谀愕钠つw上。

教授一頭濃密的白發(fā)勁草一樣，在聲和光的搖撼之中挺住。他兩眼正藍。

賀叔叔和他實在沒有相像的地方，除了一頭濃密的白發(fā)，很早白了頭，我十八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