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扶桑 1(4)

扶桑 作者:嚴(yán)歌苓


她脫掉足足吃進十斤絲線的大襖。這襖妓館只有一件,給首次待客的姑娘穿。

克里斯,男孩說,克里斯朵夫,我的名字。叫我克里斯吧。他把嗓音壓得低而粗壯,做成絕非生手的樣子。

扶桑半蹲一下,說:我名字叫扶桑。

他早已問出了她的名字。

扶桑又說了請坐,飲茶,先生是否過夜之類。她一共會講二十個英文詞。

克里斯的眼睛驚奇地睜著,去打量這屋的陳設(shè)。

檀香的煙彎曲線繞,使這屋的陳陋顯得合理,恰如其分。

扶桑從門縫里接過一壺新燒的茶,還有一盤染成血色的西瓜子。這是規(guī)矩。酒很少有,酒之后常是毆打、行兇,然后是一個破爛不堪的女人。

一張桌懸一頂粉紅帳子,折皺的地方不再粉紅,被焚香的煙熏成灰黃色。墻也漆成粉紅色,也給煙熏得不鮮了。克里斯藏不住他眼里的好奇。十二歲男童那帶有侵略性的好奇。

扶桑在斟茶。淙淙的水聲讓這男童把目光掉轉(zhuǎn)過來,落到她身上。

扶桑斟茶時頭偏著,耳墜有了癢痛似的躲閃、抖顫。她轉(zhuǎn)臉對克里斯笑,茶就這樣斟到了盅子外面。銀灰的煙把她變得幽遠。

扶桑自己坐下來,提一下裙子,兩只紅色溜尖的小腳一只架在另一只上。

克里斯的眼睛馬上跟到那兩只若有若無的腳上。一切關(guān)于這只腳的謠傳都在他眼前被證實了。真的有如此殘頹而俏麗的東西!

他坐下來,驚魂未定地端起茶盅。舌頭給茶的苦澀扎了一下。他眼睛就那樣看著她。

扶桑又問他是否過夜,一邊擰開襯衣的領(lǐng)口盤紐。

克里斯說不過夜。他看那半舊綢襯衣給掀一角方口,露出一塊肌膚,他從沒見過這樣柔細溫暖的肌膚。她的手還在往下解紐扣,卻忽然不動了,看著他挨了茶燙,一抽舌頭。她伸手拿過他手里的盅子,呼呼地朝茶上吹氣。

克里斯從來沒見過這樣一個動作。她撮起的嘴唇和垂下的睫毛使她臉上出現(xiàn)了母牛似的溫厚。她每吹一口氣,半透明的綢衣就變動一回光影。這樣的光色大大夸張了里面肉體的形狀和動作。他看呆了。她這時佝下頸子,傾斜了茶盅,用嘴唇輕沾一下茶面。然后她一手拭著沾溫的嘴唇,一手將盅子遞回。她微微一笑。

克里斯再次確定,他從未見過這樣一系列女性動作。他看呆了。他不懂這些動作何處藏有誘惑:如此新鮮異樣的誘惑。

扶桑等了一刻,有些懂他心思了。她走過去剪一茬尚未燒出花來的蠟燭芯。然后她不走回原先的位置,卻走到這男童面前。她不把他當(dāng)一個十二歲男童那樣對他笑?;蛘f十二歲一個男童也值她這一笑,這樣心實實地等待。

克里斯不動。她在離他半尺的對面,行了他這么大的方便,他卻不動。他感到她的手伸過來,停在他肩上。他感到她的兩團圓熟的奶翹首以待。他卻不能動。

扶桑只好把她學(xué)來的最淫蕩的字句對他說了。她的嘴唇努力地絞扭,不時露出舌尖,每個音都吐得一本正經(jīng),實心實意。

克里斯覺得這些字句一下子失去了自古至今的含義。那嘴唇是被一顆最蒙昧的心靈所啟合,因此所有的音節(jié)成了全新的全然陌生的東西,成了一種人類語言之前的表白。于是它的迷人程度是人所不料的。

她的手指捏弄著他的耳垂。像所有幼嫩的胚芽那樣,這耳垂也是毛茸茸的,令人心悸的柔軟。

她其實并不比他高許多,那成熟的氣息使她顯得高大。在她抱住他時,他的嘴唇不吃力就夠著了她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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