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扶桑 3(7)

扶桑 作者:嚴(yán)歌苓


克里斯已是一臉淚水。他從沒想到世上有如此神秘,如此罪過的一種美麗。

第十個男人從她身上爬起,眼珠如死掉的禽類,在透薄的眼皮下散發(fā)出最后的靈魂。

她也站起身,拖過一件不清爽的紅綢衫披上。她送那男人出門,然后走到那塊布簾后面。從他的角度,布簾毫不障礙視線。她眼睛不再來看他,像根本看不見他,也看不見一切。她已整個化在剛才的歡樂中,現(xiàn)在她的形骸是不作數(shù)的。

她并不介意克里斯的驚嚇,慢慢撩著銅盆里的水,洗去那些血。她半閉上眼,享受著水擊上去的刺激和安慰。她站起,一注涓細的血從她腿間流下。

克里斯懂得這雌性的周期血,但他仍被她對血的態(tài)度驚壞了。他不知道世上有這樣對于流血的從容。

你再把臉側(cè)過來一點,朝我;不,朝他。這樣就好,他隔著窗她能看清你的神情。你就這樣看著他,如此的專注簡直能穿透這一百六十冊封塵的史書。

你就這樣與他相覷,從眼睛向他展開你自己。你邀他進來。你看著他進來。你迎合著他的進入。你把這個年輕得不成話的情人納入你的肉體,從另一個途徑。

你看,這個叫克里斯的白種小先生感受到了。

你看著他,讓他意識到你沒有成一攤不可收拾的狼藉。你讓他明白你如此享受了受難,你再次升起,完整豐碩,面頰一邊一團紅暈。你浴血,讓他看你受難后的光輝。你卻對你這一切行為無意識。

這時你美極了,連我這個同性也大瞪雙眼,如同頓開眼界的鄉(xiāng)巴佬兒。

你的受難震動了他。你讓他在多年后的一天突然想:沒有受難的女性怎么可能美麗?你使他在十四歲正式樹立了一個畸形的所謂愛和浪漫的準(zhǔn)則。

而這個時刻他哪里懂得,這已是愛情,老掉牙的那種人之間最致命的感情。也許我武斷了,他此刻已懂得他身心正經(jīng)歷什么。得老實告訴你:我對白種人的猜測常有誤會,慢說是你那時代的白種少年,就是和這位做了我丈夫的白種人,我也常常因為對他心理判斷錯誤而引起令人啼笑皆非的錯位對話。比如我說:“這種日本豆腐不好,下次別買了。”

他說(不太高興,卻十分禮貌):“抱歉,沒有買到你中意的?!?/p>

我說:“我只是怪日本豆腐,并沒有怪你……”

他說:“我說我抱歉了。”

我說:“我沒有怪你,就是豆腐不好……”

他說:“我不是說了幾次抱歉了嗎?”

我不知我倆誰更錯誤。

你可想而知,我對克里斯的內(nèi)心感受的理解可以差錯到多遠,或許會錯得連邊際都不著。正如我丈夫在我的“yes”里從來聽不出那個實實在在的“no”。

你任那血去流。任他去受驚嚇。這血一文不值,你似乎這樣告訴了他,你也同樣一文不值。而他會漸漸從一文不值的東西中看到價值。

你感覺他離開了那窗。你感覺他上了樓梯。你感覺他到了門口。你卻沒有感覺他滿心混亂透了的痛苦、激情和詩意。他推開門時,你正吮吸冷卻的炒田螺。你新補的唇色被油浸透,紅色汪汪的,從中泌出一顆空掉的螺殼。他問你是否可以進來。你說,請。你們的眼睛在說別的,在說我也不懂的話。他全不知打哪兒開頭,只是看你半潤鮮美的嘴唇蠕動出一枚一枚的螺殼。地板上的血滴映著一朵燭光。

不知多久了你才問:先生你多大了?他眼睛一下逃開。你憐愛地護短地笑了。你從小炭爐上提下茶壺,又往斟出的茶上輕輕吹氣。他屏住呼吸看你:看你。你終于傾下臉,用嘴唇一啄茶面,不燙,正好,你對他囑咐地看一眼。坐啊,你說。你不刻意掩飾,也不刻意暴露你赤著的雙腿。你更不像其他窯姐那樣把身體扭來扭去。你誠意地笑,像朵正面開放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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