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臉通紅,他想到剛才那歡樂?;蛟S他想到剛才的嫉恨和惡心,我不知道他臉紅的緣由。我已告訴了你我對于白種人的無把握。也許他臉紅是因為他意識到下面要發(fā)生的;也許,他被“愛”這樣一個大詞給噎住了。他嘴動了;讓我們來聽聽他在囁嚅什么。
他說:我有十塊錢,我可以把你這一夜買下來。
你和我都沒想到他會說這句,因此我倆都嚇一跳似的瞪著他。
他又說:我要把你這一夜買下來。
這回他說得一字一板,聲音也雄厚了。那是急于給人于拯救和庇護的少年都會有的瞬間專橫。這中間尚沒有雄性的霸占本能,他醉心于自己心中昂然而起的騎士氣質(zhì),以及一種自我犧牲的高貴。他暗示你在流血,已被糟蹋得差不離了。
你此時背對燭光,像座彩塑那樣神情隱晦,連我也看不出你對他那番話的反應。你該明白他對你迷戀到了什么程度吧?你難道不該感動?你向他伸出手。
你的手指觸到他的臉頰,很快落在他耳垂上。你捻弄他幼嫩的耳垂。我終于看清了你臉上一言難盡的表情。
你怎樣才能讓他懂得你――流血,受難,歡樂,誰也離不開誰的關系?
他似乎懂了。他看見了你眼睛深處的生命力,似懂非懂地認識到你其實接受了苦難;不只接受,你是享受了它,你從這照理是巨大的痛苦中偷歡獲益。很可能我又錯了:克里斯對于你除了迷戀什么也沒有,他想做的只是一個驍勇剽悍、見義勇為的嫖客。正如這地方橫行的驍勇剽悍,見義勇為的賭徒、惡棍、殺人不眨眼的逃犯。
你說:你要是有錢的話,可以常來。
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的工場這天不見了最早上工的一伙中國苦力,那些被白種工友稱為黃色工蟻的梳辮子的矮小男人們。按說他們天不亮就會從木窩棚或土窩棚里鉆出,不聲不響地在山梁上走成一條線,個個赤足,身上背一個銹了的罐頭鐵聽,對稱打上眼,系一根布繩挎在肩上,里面裝著米飯和咸鴨蛋。
他們總是在馬車道上會合,再一聲不響地走到四里外的鐵路工地。因為白種工友們討厭他們的辮子、盛飯的罐頭聽、高聳的顴骨以及其他一切,他們只能住得遙遠些,不惹人看見他們。
按說在天大亮前,已能看見漫山遍野的土黃色脊梁。而這天到了太陽升得老高,仍是一條辮子也沒見。
工頭們終于相信了:中國苦力們第一次罷了工。
一個監(jiān)工騎著馬四處溜,卻沒發(fā)現(xiàn)任何標語、口號、傳單和任何鬧事的跡象。他恐慌地扭轉(zhuǎn)腦袋,東張西望,這一聲不吭的鬧事讓他完全沒了對付。
兩天前一群白種工友圍上一個擔茶的中國火夫。等人群散開,那老火夫趴在地上,花白的辮子斷了。他身旁有張紙,上面的字說:瞧這只老鼠,它多么像個人!警惕:我們的老板把老鼠養(yǎng)起來當寵物,因為這些游過太平洋的人形老鼠比人便宜!
更早些的時候,白人工友威脅總部:若工時不減,他們便全體辭工。
總部說:好極了,那將由既便宜又賣命的中國苦力代替他們。雇用一個白人的錢足夠雇兩個中國人。
臨時搭起的募征辦公室被拖著辮子,面孔蠟黃的人簇擁了幾天。
你會做什么?
用力點頭。
噢,什么都會?給你……每小時八十分,明天一早工地見。
用力點頭。
同意一切傷亡責任自負?
用力點頭。
那么請在這兒按手印。
拖辮子的矮小男人莊重地瞪著拇指上的紅印泥走出募征辦公室。遠處的白種工友們冷冷看著他們擠眉弄眼的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