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十四歲時所具備的愛的能量該是多他成年的很多倍。多數(shù)人在十四歲的愛情被父母、被家庭、被自己扼殺后又被狠狠嘲笑了。假如人類把十四歲的愛當真,假如人類容忍十四歲的人去愛和實現(xiàn)愛,人類永遠不會世故起來。
克里斯一聲不響地瘋狂,他全身心投入了那個騎士角色:去披荊斬棘,去跨越千山萬水,去拯救。這番身心投入使克里斯疏忽功課,冒犯用人,使餐桌上素有的寧靜在四月的這個晚上有了浮動。
前天晚上,你去了哪里?父親向克里斯投來多年來的第一瞥關(guān)注目光。
克里斯咀嚼著牛肉,然后不慌不忙地吞咽,用雪白的餐巾按一下嘴唇。補拉丁文課了。他看著父親說。
過了五分鐘,父親說,好的,你不懂英文。他改用德語:前天晚上你去了哪里?
克里斯沉住氣,希望在把食物咽下去之前,能想出答對。再重復(fù)一遍謊言是愚蠢的,父親輕蔑把同一句謊講兩遍的人。一個人意識到自己露了馬腳,卻固執(zhí)地撒同樣低級的謊,就是個失敗的小丑。
克里斯無以答對,放棄了和父親的目光較量。
你的拉丁文老師寫了一封信給我。父親將一頁折疊的紙遞給他的緊鄰座位。
信箋無聲息無情緒地傳過一只只手,如同傳一只胡椒瓶。這個家庭把流露某類情緒,如幸災(zāi)樂禍、好事多嘴看成失體面和不雅致。信傳到克里斯手中,父親說:我允許你讀一讀。
克里斯緊抿嘴唇,將信箋拈起,并沒有展開它就仔細擱進衣袋。他懂得這樣的信在此場合閱讀是失體統(tǒng)、無風(fēng)度的,是邀請所有人貶低你的尊嚴。他的不理會或許會激怒父親,然而不要自尊地投降,會更大程度地激怒父親。
果然,克里斯冷靜而自恃的一系列動作使父親的面部表情柔和了。在父親眼中,詩人形于色的喜怒和軍人的不動聲色都是高貴的,是人格的詩。
克里斯以他的氣質(zhì)獲得了父親的原諒。
一剎那間,父親在這少年身上看到了理想,看到一個失敗沙場卻不失氣節(jié)的克里斯。
他卻不知道這少年被這番自制力的表演弄得精疲力竭。
誰都不能想象克里斯的柔弱程度。那柔弱使他永遠哀怨世上沒有足夠的母性。
六十歲的一天,克里斯想起他十二歲的一個瞬間。唐人區(qū)一條窄巷中,他看見了一個中國妓女。幽黑的窗格內(nèi),她完美如一尊女神雕像。她紅色衣裳臨界她身后的黑暗,她若往后靠那么一丁點,似乎就會與黑暗融合。她微笑得那么無意義,卻那么誠意和溫暖,母性和娼妓就那樣共存在她身上。
六十歲的克里斯嘴上的煙斗一絲煙也不冒,眼睛卻像在濃煙中那樣虛起。他看著心目中這個女人,明白了他投入這女人的原因。竟是:
母性。
極端的異國情調(diào)誘使少年的他往深層斟探她,結(jié)果他在多年后發(fā)現(xiàn)這竟是母性。那種古老的母性,早一期文明中所含有的母性。
他心目中的母性包含受難、寬恕,和對于自身毀滅的情愿。
母性是最高層的雌性,她敞開自己,讓你掠奪和侵害;她沒有排斥,不加取舍的胸懷是淫蕩最優(yōu)美的體現(xiàn)。
六十歲的克里斯叼著煙斗,一動不動。就像他十四歲一動不動看著窗內(nèi)??粗鯓映ㄩ_自己,給人去毀去踐踏。十多個人。還有更多。在她被毀盡的一瞬間,她直瞪瞪朝向他的眼里有什么在怒放。
她的本性怒放了,倏然從被毀滅的自己、被踐踏成土的自己躍然騰空,整場的毀滅帶來的竟是這剎那間脫韁奔放的奔放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