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有人說:一幫悉尼痞子在城北縱了火。
大約五分鐘之后另一人才會說:燒得一定厲害極了。
大約又在五分鐘之后某人說:警方正在全面抓嫌疑犯。
再過五分鐘,某人說:縱火就是把真正的罪跡除凈。
這些天生的罪犯。
該把他們?nèi)踊匕拇罄麃喨ァ?/p>
不過燒的大部分是中國人的房子。
中國人那也叫房子?
在這餐桌上,一人發(fā)言之后,那間歇會使任何一個外來者確定交談沒有繼續(xù)的可能,而五分鐘之后,他發(fā)現(xiàn)談話從來未斷,只是無聲而已。在發(fā)言者發(fā)出言辭之前,他早已把前者的話接了過來,反復想過,又把自己的回答在腦子里重復過,同時一再弄清,自己沒有搶掉別人發(fā)言的秩序,最后一點,是把嘴里的東西徹底吞咽干凈了。
由于庫凱家人寡語,他們每個人都是詩人。他們從一切事物中看出詩來,只是從不詠誦而已?;蛘?,他們只用眼睛詠誦,他們的眼睛都是深沉而缺乏靈活的,因為他們必須讓眼睛在某物上滯留足夠長久,讓詩有足夠的時間從眼睛渡向腦子,再由腦子回到眼睛,完成一種詠誦。
他們卻沒有一個人真的拿起筆,把時刻過往在腦子里的詩寫下來?;蛘哒f他們的詩從腦子到筆已是另一種東西了。他們卻讀詩,從德國遷移到美國,許多他們心愛的東西不可能跟來,能帶的書僅僅一箱,那么就是一本《圣經(jīng)》和幾十本詩歌。詩是唯一可以反復讀的書,就像歌一樣,唱熱的歌照樣有唱頭。
庫凱家職業(yè)是軍人。他們心底認為軍人和詩人是最接近的。詩人對人靈魂的征服和占有相等于軍人對實質(zhì)世界的征服和占領。詩人有理想和愛,軍人有正義、信仰和仇恨。這些都是使人生發(fā)熱或發(fā)冷的激情。
庫凱家族的每個男性都有個秘密的外族情人,有印第安女人,也有南美、吉卜賽、瑪雅女人。這是他們驕傲的需要,是征服和占領。
克里斯的父親和叔父共有十二個兒女,一同住在圣弗朗西斯科南邊的這座小鎮(zhèn)上??死锼故莾蓚€家庭中的第九個孩子,因此,無論他的怪癖和美德,都沒有得到太多關注,對軍人的崇尚使這個家族的男性都有獨自行為的傲慢,因而他倒從沒有注意到克里斯身上對血緣的微妙背叛。他們從沒注意到這個十四歲的少年會在看見某種美麗、某種奇異時感動得木訥,會緊咬牙關逆出一聲“哦不”。一個他認為美得無與倫比的東方妓女會引起他拔地而起的感情。
這個東方女人每個舉止都使他出其不意,她就是他心目中魔一般的東方,東方產(chǎn)生的古老的母性的意義在這女人身上如此血淋淋的鮮活,這個東方女人把他征服了。這是他的家族可恥的一員。他們那種征服者的高貴使他們根本無法想象克里斯每天如何活在如此魔幻中,一個有關拯救與解放的童話中。家族的天性緘默使他幸免于被盤問。
但在獨自騎馬,捧一本詩,無目的地逛在天與地之間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用很少的幾個字眼,用錯誤的句法在獨白,這是他在和心里的女人交談。他為這語言感動,因為它天真淳樸得如同鳥獸的語言,如先民的符號語言。亞當和夏娃的語言一定如此淳樸,如此地在極度的貧乏中藏著最大豐富。
他毫不猶豫地判斷這便是愛情了。因為有這么多痛苦:世上所有詩中的愛都不是為了幸福,而是為了痛苦。痛苦對一個十四歲的少年,比幸福顯得新奇得多,也浪漫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