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拉的勇氣和膽量堪比一個檔案保管員的本能。五年以來,冒著遭受嚴厲懲罰的危險,她把所有的信件都藏好,不讓集中營的守衛(wèi)發(fā)現(xiàn)。通過創(chuàng)建一份自己苦難的紀實寫錄,她同時也是在延續(xù)著一個亙古即有的為群體災難做編年記載的傳統(tǒng),這個傳統(tǒng)可追溯至古老的《圣經(jīng)》。在整個歐洲的猶太人區(qū)和集中營里,人們書寫著,保留著第一手的見證和其他文件。人們舉行比賽鼓勵個人編年史和日記的撰寫?!靶值軅儯瑢懴履愕囊磺兴娝劙?,”歷史學家西蒙·都布諾(Simon Dubnow)在離開里加(Riga)的猶太人區(qū)時這樣呼吁?!鞍岩磺卸加涗浵聛?!”在埋在華沙猶太人區(qū)的牛奶罐里,在扔在奧斯維辛悲慘的土地上的容器里,檔案被細心地藏了起來。與戰(zhàn)后許多目擊證人的證詞形成反差的是,這些原始材料不會受到捉摸不定的記憶的影響。在很多情況下,它們的創(chuàng)建者已然逝世,而它們卻依然留在世間。
莎拉的信件就是點滴的時間,是自發(fā)的傾吐,帶著走形的真實生活,它們的情感是真切的,未加過濾的。它們從未觸及世界大事。由于不聯(lián)系背景就無法閱讀,我在講述我媽媽的故事時加了一些必要的背景知識。德軍的前進和美國的參戰(zhàn),意大利的勾結(jié)和背叛,爭奪太平洋的戰(zhàn)役――從未有通訊記者提到過這些,他們也不見得對這些故事有多知曉。他們只對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有有限的觀察力。這是一個充滿了隱晦的謠言和不確定的祈禱的世界。這些私人信件編織的是一個戰(zhàn)爭的情感史,一個交雜著恐懼、寂寞和絕望的復雜的賦格曲,總是會回到明天的希望的主旋律上。
“你知道我為什么寫這么多嗎?因為只要你在閱讀,我們就在一起。”她的姐姐瑞澤爾·岡卡茲如此寫道。一紙書信,承載的卻是鮮活的親情。一旦莎拉得到了這些信,她就必須留著它們,因為給莎拉信的就是她所愛的人,就是愛她的朋友和家人。所以她在列隊時把信藏起來,把它們交給信任的朋友,把它們?nèi)拥椒孔拥紫?,甚至把它們埋在地里。保留這些書寫的文字――這一點就足以讓她輕易地喪命――與挽救她自己的生命有著直接的、不可分開的聯(lián)系。我開始理解她的邏輯了:她為保留信件所冒的險與她失去信件后面臨的終極危險是無法相比的,因為那樣的話,她將會失去活下去的動力。
我從許多幸存者那里聽說過關(guān)于家里來信的辛酸的故事。我母親的朋友薩臘在解放后染上了嚴重的傷寒,于是把她的信件委托給了一個幾乎不相識的人,此人許諾在她住院期間會妥善保管信件。醫(yī)生們告訴薩臘,她在譫語狀態(tài)時曾不停地跳起來狂亂地在床底下找她的信。當她身體復原后,那個人卻已不知所蹤,她的信自然也就不見了。丹柯,一個七十好幾的女士,在告訴我解放后她的舊箱子被俄軍士兵偷走時,看上去就像一個年輕的女孩,淚水在眼睛里打轉(zhuǎn)。因為她的舊箱子里裝的是她的父母寫給她的信,以及她在戰(zhàn)爭期間寫下的詩句?!八麄円詾槔锩嬗惺裁囱??”她傷心地哭著。珠希在一次恐怖的集中營檢查時失去了她的信件,當她看見1944年寫給我母親的生日卡上自己的字跡時,她簡直不敢相信:“你母親是怎么做到的?”她驚異地問,“你怎么會有這些的?看看,你母親是多么聰明,多么勇敢!”
在初次發(fā)現(xiàn)母親的信件十年后,我們有過一次熱烈的家庭辯論,有關(guān)我們是自己留著這些原始的信件,還是把它們托付給圖書館。為了表明他的看法,我的父親說他也有一箱子信:他在戰(zhàn)時與他的朋友及家人的通信?!八杀劝疟龋˙ubbe)作者的昵稱。――譯者注的要大?!彼院赖卣f。
這個箱子確實更大。里面有我父親寫給他的兄弟和姐姐的熱情洋溢、充滿樂觀的報告,也有寫給他軍隊里的好友的信,甚至還有他打給我奶奶的調(diào)皮的電報,講的是他的婚禮計劃。正當我著手給這些新來的文件分類時,我發(fā)現(xiàn)了另外五十六封信,是在戰(zhàn)爭期間寫給我母親的。其中十二封來自艾拉·格特納。
同時還有一份真真正正的寶物:我母親從1949年10月開始記的日記。在這之前,我對年輕的她的認識僅僅來自于她的朋友和家人的信件,以及她的回憶。但是現(xiàn)在莎拉來到了舞臺的中間,記錄著她五年歷程頭幾個星期的點滴。我看見了十六歲的她,灰色的眼睛炯炯有神,盯著眼前陌生的場景,估量著自己的將來,心里很敏銳地感覺到自己需要什么東西,可是無法明白說出來。
很多年后,我問我母親那天她把信件交給我時,她心里有什么期望?!皼]什么特別的,”她說,“我不想你以后才找到它們。我希望你能親手從我這里拿到這些信,得到我的祝福。這樣的話,我能告訴你我想要什么,告訴你你想怎么處理它們都可以。這就是我把它們給你的原因。”
我并非第一個在父母痛苦的回憶后面追尋隱藏的真相的孩子;也不是第一個不得已感到過去長長的陰影是如何影響我自己的身份和信仰的――這可以給我稍許安慰。這對我們兩人而言都是一個自我發(fā)現(xiàn)的過程,雖然執(zhí)筆的人是我。這些信讓我們懂得了母親和女兒的關(guān)系,教會了我們友誼和笑聲的力量,以及在最不尋常的條件下,生命和愛的執(zhí)著。
這,便是我母親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