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梵·高先生(5)

夏花燼 作者:省登宇


他知道,其實這個中年男人對自己的狀況很不滿意。他認(rèn)為自己不穩(wěn)定。他認(rèn)為一個姑娘跟他這樣的流浪畫家――或者,連畫家都稱不上――沒有一個安定的保障??墒?,即使他知道這個男人的想法,他又能對他說些什么呢?他第一次感覺,有那么一團(tuán)厚重的濃霧籠罩在自己的頭頂,讓人覺得喘不過氣。他頭一次覺得如此地局促不安。

男人斜著眼睛看著他,男人的態(tài)度讓他覺得,所有的一切都是在計劃之中的。

男人喝了一口茶,說:“那么,你喜歡她嗎?”

不知道為什么,他甚至有點想哭。他點點頭,說:“是的。我喜歡她?!?/p>

“如果你喜歡她,”男人笑了,“你就不應(yīng)該打擾她。你應(yīng)該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讓她有一個充分的空間去發(fā)展自己。而你,也需要充實自我。”

他沉默了。男人的話沒有錯。但是,他不愿意離開她。男人知道他猶豫了。可是,男人不想因為他的猶豫,而引出任何計劃外的后果。男人說:“如果你想要去留學(xué),或者做任何別的事,我都可以給你提供費用。只要你離開她?!?/p>

這是一種無恥的侮辱。他站起來,轉(zhuǎn)身走了。他感覺,男人在他背后滿意地笑了。

他不動聲色地離開了這個城市。沒有留訊息,也沒有告別。他一個人離開了這個極端的城市,這個沒有春秋的城市,這個有她的城市。這是一個多么令人眷戀的地方。只可惜,他不能留在這里。

只不過兩年的時間,這個中年男人看起來再也沒有過去的那種驕傲感,他全身上下都充斥著疲倦。這個曾經(jīng)一手遮天的男人,這個曾經(jīng)用錢阻斷他在這個城市里生存的男人,他的眼睛里再也沒有盛氣凌人的光芒,留下的,只有凝重的晦澀。

他也許應(yīng)該好好休息一下了。

“既然如此,你為什么還要回來?”男人說。

他說:“我只想知道她的下落?!?/p>

男人說:“不必了。她死了?!?/p>

那個男人在說什么?他覺得喉嚨里面有一團(tuán)蘸滿酒精的棉花球。當(dāng)他喘不過氣,用力吸氣的時候,這團(tuán)棉花球就熱辣辣地燃燒起來,兇狠地?zé)暮韲?,然后嗆出眼淚。

他跳起來,揪住男人的領(lǐng)子:“你說什么?”

男人很平靜,或者說,是淡漠:“她死了?!?/p>

他愣住了。

回到這里,我感到很凄涼,并且始終感到威脅著你,也壓迫著我的那種風(fēng)暴。怎么辦呢?你知道,我通??偸潜M力顯出高高興興的樣子,但是我的生命受到了根本的威脅,我的腳步也在搖晃,我擔(dān)心,我對你會成為一個負(fù)擔(dān),你會感到我是一個可怕的東西。

――梵 高

下了一場很大很大的雨。他回過神來的時候,男人已經(jīng)不見了。他想起來,當(dāng)他愣神的時候,男人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走了出去。他覺得,眼前的一切都看不清楚了,一道巨大的雨幕毫無預(yù)兆地籠罩了他的眼睛。

有人推開門,掛在門口的鈴鐺丁當(dāng)?shù)仨懥恕K痤^。一個女人踩著濕漉漉的鞋子跑進(jìn)來,然后坐到靠窗的位置上。

那個時候陽光真好。她把所有洗好的衣服都用盆子裝好,然后端到天臺上去。粗細(xì)不一的晾衣繩相互交織,像是糾纏不清的人的命運。她抱著紅盆子在這些密密麻麻的晾衣繩之間穿梭,麻利地把衣服掛上去。她的頭發(fā)簡單地束成一個馬尾,鎖骨在陽光的照射下明晃晃地凸出來。她踩著一雙木屐,腳上掛著的一串銀質(zhì)小鈴隨著她的步子丁丁當(dāng)當(dāng)?shù)仨?。天臺干燥的水泥地上留下了她的一長串濕漉漉的鞋印。那些鞋印前后交叉著,一直踩著,一直通向他的心里。她的裙角輕輕地飄起來,像是一株細(xì)細(xì)的狗尾草,將他的心撥弄得癢癢的。可是現(xiàn)在,她靜靜地站在黑暗里,只留下一對哀怨的眼睛。她的眼睛里不斷地滲出積水,它們流經(jīng)她的臉頰、她的脖子、她清晰的鎖骨,一直擴(kuò)展開來,流向他的心里,留下一片潮濕的水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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