撬鎖的人灰溜溜的,上來和外公握手時,笑也灰溜溜的。
外公卻說:“你們撬鎖的手藝太差勁,榔頭、起子有屁用,我當(dāng)年撬的鎖多了,一根棍子,這樣一杠。”他把榔頭柄插進(jìn)去,手突然一陣痙攣:“看看,看這手藝?!?/p>
鎖果然掉下來。煤棚的門開了。外公指指里面,問那頭頭:“看看吧?”
頭頭雙手搖著:“不看了不看了。”
外公說:“看看好,看看放心?!?/p>
大家都說:“不看了不看了?!?/p>
外公說:“哪能不看?起個大早,來都來了,好歹看看吧。門都撬開了,還客氣什么?那時候我撬了門,進(jìn)去有糧裝糧,有牲口牽牲口,財主要不是惡霸,也就不驚動他了。你們真不看?”大家說:“不看了?!边@回他們答得整齊、有力。
人們撤離時,穗子注意到一個偷竊者。他伙同這群人進(jìn)來時看見床下有兩條肥皂,就抓了揣進(jìn)褲袋。偷竊者最后一個出門,出門前以同樣的魔術(shù)手法把肥皂扔下了。
許多年后,穗子想到外公的破綻一定是那天敗露的。假如外公不把勛章別在衣襟上,或壓根不亮出勛章來,他便是個無懈可擊的老英雄。主要怪外公無知,否則他會明白一些勛章經(jīng)不起細(xì)究,尤其兩枚德國納粹的紀(jì)念章,是外公在東北打仗時從破爛市場買來的,它們原來的主人是一個蘇聯(lián)紅軍。
那位頭頭是個狡黠的人物。幾個月里,無論他怎樣忙碌、操心,卻始終想著外公的那些勛章。他本來就是個疑心很重的人,生而逢時,遇上了一個疑心的大時代。事實證明他的正確,這世道上所有人都存在疑點。他對那些勛章的懷疑讓他深夜會無端覺醒,白天騎自行車會突然迷路。一次他騎車把席子編的大字報墻撞個窟窿。爬起來,他便蹬車向穗子外公家去了。他給外公行了個軍禮,說他想再接受一次革命戰(zhàn)爭教育,再一次挨外公這樣戰(zhàn)功赫赫的老兵臭罵。他很快哄外公拿出了那塊綠氈子,指著一枚帶洋字母的勛章問外公:“這是哪一場戰(zhàn)役?”
外公說他不記得了。反正是一場大仗。
頭頭問穗子要了紙和鉛筆。穗子看見深深的得意使他年輕的臉上驟添一些皺紋,一些陰影。他將紙蒙在勛章上,以鉛筆來回涂,把上面浮雕般的圖案、字跡拓了下來。外公納悶地看他手拿鉛筆,飛快地左右劃拉,問他在搞什么名堂。他把拓下來的一枚枚勛章小心對折,說:“做個紀(jì)念――立不了戰(zhàn)功,得不到真勛章,這樣也算沾一點英雄的光?!?/p>
他告辭時,外公說:“不喝茶啦?”
他說:“不喝了不喝了?!?/p>
外公又說:“爐子上坐了水,一會兒就開?!?/p>
他說他忙著呢。外公問他撬門的本事長進(jìn)沒有,多撬撬手就沒那么笨了。頭頭說:“那是那是?!蓖夤直犬嬚f:“就這樣,抵住,一杠,保你開?!彼钢竿鈱O女:“小穗子都學(xué)得會。”
頭頭離去后,穗子有些不祥的感覺。一個月過去了,沒發(fā)生任何事。外公照樣給她在粥里煮一只雞蛋,在爐灰里烘七八顆板栗。外公把每天兩次發(fā)放零嘴改成一次,因為食品的匱乏在這一冬惡化了。外公的“殘廢軍人證”也只能讓穗子一月多吃二兩白糖、半斤菜油、一斤肉。有一次外公見水果店門口排了長隊,一打聽,店里來了橘子。他立刻掏出錢和“殘廢軍人證”,高高舉過頭頂。排隊的人破口大罵:“這死老頭也算殘廢?有胳膊有腿的!”外公給人拉下來,往隊伍里一看,才發(fā)現(xiàn)所有人的肢體都不齊全,殘廢等級都比他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