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加快步子?,F(xiàn)在好了,冬駿就在她旁邊,她的手動作已大得不像話,拼命要冬駿看她絕望的追問:你收到我的信了嗎?冬駿扭過頭,對她使勁皺起濃黑齊整的眉毛。眼睛向隊列一擺。她明白他是在下命令,命令她馬上歸隊;眾目睽睽之下,不要命了嗎?她不服從他,手一直停在第三顆紐扣上:你收到我的信了嗎?!
吹熄燈號之前,小穗子拎著暖壺向司務長辦公室走去。假如密信還在郵箱下面,冬駿的失約就有了解釋。她一心想為他今天的不近情理開脫。
司務長辦公室在漆黑的練功房隔壁。再往前,就是一個巨大的煤堆。又是一個意外:司務長辦公室亮著燈,并有女人的朗朗笑聲出來。高愛渝走到哪兒,就這樣笑到哪兒。高分隊長為自己有一副大老粗的開懷大笑而自豪。小穗子知道只要高分隊長此刻一出來,什么都說不清了。司務長辦公室的門留了尺把寬的豁子,能看見高愛渝一只腳繃成了雕塑,一下一下地踢著。一定是坐在司務長的辦公桌上,才能這樣踢。只有優(yōu)越和自信到極點的人,才會像高愛渝這樣不拘小節(jié)。小穗子猛地提醒自己,高分隊長隨時會輕盈而莽撞地一撩腿,從辦公桌上落地,再是一個閃腰出門,便把她生擒了。
小穗子不顧死活地向前邁出兩步?,F(xiàn)在她和高分隊長只隔一層糊了報紙的玻璃門。她佝下身,把信箱搬起一點,讓它的一頭翹起來,另一只手賊快地伸到下面掃了一下。沒掃到什么,她把郵箱搬得更傾斜一些,手又再掃了一下。她只掃到厚厚的塵土。才一天,已滋生出細薄的小小荒漠來。還是不甘心,她的手指一點一點地摸。信顯然被冬駿取走了,讀過了。他失約的理由呢?
就在這個時候,響起一聲爆炸。小穗子抽回滿是灰塵的手,向爆炸轉(zhuǎn)過頭。硝煙滾滾中,她看見自己的竹殼暖壺倒在地上。爆炸使司務長沖出門。高分隊長撿起暖壺空殼,小穗子看見銀色的玻璃渣子花瓣一樣散落下來。
“是你呀!”高分隊長說,“嚇我一跳?!?/p>
“我想看看,有沒有我的信?!彼斎皇侵杆麄兠孛茑]址的上面,那個公開的信箱,早晨那里面盛著郵走的信,晚上是郵來的信。小穗子看著最后幾片玻璃“咔嚓嚓”地從暖壺體內(nèi)漏下來。
“我在跟司務長鬧,想給我們分隊多鬧點白糖補助?!?/p>
兩人都誠意地把自己行為的合理性找出來,告訴對方。我們那時都是這樣,答非所問不打自招,讓自己的行動在別人那兒完全不存在盲點。
小穗子提著沒有分量的暖壺軀殼往回走。院子中央,兩棵大洋槐禿了,剩的就是一個個裹在葉片巢窩里的蟲,一顆一顆垂吊下來。她透過珠簾一般的蟲巢,看著冬駿的窗子,窗子在一樓,從南邊數(shù)是第七個,從北邊,就是第八個,正像冬駿在男集體舞隊列中的位置,中不溜的身高,不好不次的舞功。窗子還亮著,光線微微發(fā)出淺綠。排級軍階的邵冬駿有特權(quán)用帶淺綠燈罩的臺燈。
小穗子發(fā)現(xiàn)自己在往那溫存的淺綠燈光走。這是一個妄為的舉動,小穗子也成了空了的暖壺軀殼,沒深沒淺地接近燈光下的年輕排長。
她在離冬駿窗子一米遠的地方站住了。然后她輕輕叫了一聲:“冬駿?!彼恢浪砗笳局牧硪粋€人。矮矮的水龍頭從一截斷墻里伸出來,高愛渝就站在墻后面。她一手撐在胯上,隨時要把一口啐罵吐出去。她已斷定這場兒女把戲中,十五歲的小妖精該負主要責任。多么可怕,才十五歲,已有這樣的膽子,半夜三更去敲男人的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