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穗子遲疑地又喊一聲:“邵冬駿!”
淺綠燈光滅了。連高愛渝都看出小穗子哭了。小丫頭在黑暗里一聲不吱地哭了十分鐘,慢慢轉(zhuǎn)過身往自己宿舍走去。眼淚流得又多又快,順著下巴滴到軍裝的胸襟上,汪出冰涼的一攤。半年前她的手觸在電纜上的感覺,此刻才真切起來。
對邵冬駿排長救她的事件,小穗子的印象和我們略許不同。她的印象是這樣的:一個矯健的身影將她推開后,又把她抱住一會兒,同時迅速將她察看一番:她的喘息、眨眼,她纖毫未損,他才放心地把她擱下。離開他汗?jié)竦膽驯r,她看見他的眼睛起了變化。濃妝的掩護(hù)下,他就那樣看著她。他把一種保護(hù)式的專有權(quán)以這目光烙了下來。小穗子這才發(fā)現(xiàn)冬駿和她曾經(jīng)的每一次相互注目,都暗暗為此刻作著鋪墊,每一次不經(jīng)意的談話,原來都含有言下之意。他的眼睛總跟著她,才在她觸電時及時救下她。他嘴上罵罵咧咧,眼睛卻是另一回事。一直到幾年后,她回想這時的感覺,才明白冬駿的眼睛其實(shí)在表白,一場驚險中他得到了無可名狀的甜頭。大家離開嗡嗡鳴響的搖頭電扇,直奔他倆過來,評論剛才的事件:要不是邵冬駿英勇,小穗子已成一股青煙了。他把她從地上拉起來,往幕邊送。一共幾十步路,他帶汗的掌心在她的手腕上越來越緊,他們的關(guān)系忽然出現(xiàn)了突破。他在她上舞臺的最后一刻,兩手托住她的腰。她回過頭,看著他。那是不顧后患、不顧死活的一瞥。突破完成了。兩人都有些受用不住,渾身骨頭都輕了。他在她耳邊說:“好好跳,為了我?!?/p>
那六個字在交響樂的伴奏中是六聲單調(diào)平直、樸實(shí)無華的定音鼓。
小穗子對整個事情的記憶尚不完全停留在以上的印象,它在她快樂時是加倍浪漫的。而她一旦痛苦,就如此刻,那記憶便夸大得失了真。失真變形的記憶,是小穗子這類人不幸的根源,我們和小穗子本人都是在很久以后才明白了這一點(diǎn)。小穗子就那樣站著,棉衣領(lǐng)子浸透淚水,墊著她的下巴。她感覺一個人走到了她背后,但她不想理會。
“在收衣服呢?”背后的人問。
“嗯?!?/p>
晾衣繩空蕩蕩的,一頭飄著炊事班兩條襤褸的圍裙。
“今天好冷。還在外頭傻站著?”
小穗子說頭有點(diǎn)疼,想吹吹冷風(fēng)。她不把臉給高分隊(duì)長看。
“要不要去把衛(wèi)生員叫起來,整點(diǎn)藥吃?”高分隊(duì)長問道,對小穗子的瞎話挺配合。
“不用。”小穗子飛快地把臉在肩頭蹭一把,“站一會兒就會好的?!?/p>
“也不曉得穿棉大衣,凍死你!”高分隊(duì)長溫暖地斥道?!昂簟钡囊幌拢∷胱由眢w一重,已在充滿高分隊(duì)長體溫和雪花膏氣味的大衣下面了。
“站站就回去,聽到莫得?”
小穗子說:“嗯,聽到了。”
不久高愛渝又到院子里,端著腳盆,把水使勁一潑,說道:“這個死女娃子,要下霜嘍,腦殼不疼也要凍疼了?;厝ニX,熄燈號吹過一個鐘頭了!”
高分隊(duì)長聲音有點(diǎn)惱火,一再壓都壓不住。小穗子如果今晚上出來什么不測之舉,會打亂她的全盤計(jì)劃。她的計(jì)劃是要看到這個小丫頭的充分表演,同時也要邵冬駿把小姑娘所有情書交出來。想到自己宏大的計(jì)劃,高愛渝上去攬住小穗子的肩膀:“睡覺去,娃娃咋這么不聽話?”
小穗子很快隨高愛渝回到宿舍。五個同屋都睡熟了,她坐在床沿上聽著她們奶聲奶氣的鼻鼾。鼾聲帶著微妙的氣味,微微的酸甜。她麻木地坐著,很久才意識到手里的暖壺空殼。她正要把它擱下,幾片銀色碎片落在地板上。最后一片,銀光閃動地打斷了女孩子們的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