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灰舞鞋(7)

有個女孩叫穗子 作者:嚴歌苓


我們后來知道小穗子二十多歲染的失眠癥其實正是始于這個夜晚。小穗子坐在黑暗里,想著冬駿的多情。黑暗里有年輕的女兵的身體氣味,是微微發(fā)咸的,也帶點酸,被一種安全感加熱。渾濁的溫熱的安全感把小穗子排斥在外。她隔一會兒看一下她的夜光鬧鐘。鬧針指在四點半上。每天冬駿的鬧鐘也在同一時間起鬧。在他救她之前的許多個昏暗清晨,他和她混在一群練私功的人里,默默相望。時常有十一二個人練私功,加上兩個勤奮的提琴手。練功房并不比白天清靜,但它成了兩人相約的一種儀式。在一片耳目下,兩副目光就那樣打游擊;你進我退,你駐我擾,你退我追。

外面下起雨來。小穗子最愛下雨。練功的人在下雨天里都會犯懶惰,常常就只有兩個提琴手露面。一男一女兩個琴手總是各占南邊和北邊的角落,背對世界狂拉音階和練習曲。雨越下越大,四點半終于在喧嘩的風雨聲中到了。

小穗子站起身,一下子又跌坐回床上。兩腳早已凍木,身體也沒剩多少知覺。她動了動,再動了動,慢慢蹬直腿,站穩(wěn)了,才開始往門口走。她從門后掛鉤上取下練功服,發(fā)現(xiàn)是同屋另一個女兵的,又擱回去。她心里好生奇怪,在如此心情下還能及時糾正錯誤。一個女兵嘟噥一句:“小穗子,你要死啊,這么大的雨還練功?!毙∷胱又浪@時說什么都不算數(shù),白天是不會記住的。因此她不理她,哆嗦著把冰涼黏潮的練功衫往身上套。

然后,她走進雨里。

練功房里只有一個女提琴手,叫申敏華,小穗子三年前參軍時,她已有八年軍齡。小穗子壓一會兒腿,跑到申敏華身后,去看她揉弦揉得亂顫的手腕上的舊表。

冬駿從來不會這樣,把她一個人撂在大雨中的練功房。小穗子對著鏡子豎起一條腿:同樣一個十五歲的小穗子,難道他突然看出了什么瑕疵。難道是年齡和軍階的懸殊突然讓他恐怖?腿頹然垂下來,“咚”的一聲墜落在生白蟻的地板上。申敏華的弓一震,回頭白了小穗子一眼。

小穗子換下舞鞋,穿過給雨下白了的院子。這回什么也攔不住她了。

她手指生疼地敲在堅冰一般的玻璃上。她叫著他的名字,恍惚中感覺自己在佯裝,嗓音讓誰聽都是一派光明正大。窗子里面有了響動。她松口氣,朝黑暗的樓梯口張望。這回是出乎意料的快,不久聽見冬駿趿著皮靴的腳步近來。樓梯口塞了幾輛自行車,被他撞倒又被他及時扶住。然后,她看見了他的身影。他一手拎著雨傘,一手拔鞋跟。拔了左邊的,又去拔右邊。和剛才扶自行車的閃電般動作相比,他現(xiàn)在遲鈍無比,充滿無奈。

“叫什么叫?”他牙齒磕碰著說。

她覺得噩夢結束了,冬駿還原了他的魯莽和多情。

離她兩步遠,他站下來說:“不要命啦?”

她愣了,他嘴里的字眼還是沒有聲音,還是一股股毒猛的氣流。他從來沒有這樣和她說過話。她囁嚅著:“你昨天晚上怎么沒來?”

他使勁擺擺手,意思說這哪里是講話的地方?跟我走。

小穗子跟在他身后,走了一會兒才意識到他那把傘只為他自己打著。她趕上去一點,他聽她趕上來,馬上快起步子。她對這個給了她半年保護和溫存的年輕排長大惑不解,滿嘴是陌生語氣,渾身是陌生動作。

他感覺到她停住了腳步。他轉(zhuǎn)過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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