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穗子大叫一聲:“冬駿哥!”
她一急,把密信里對他的稱呼喊了出來。
他想壞了,被她賴上可不妙。話還要怎樣說白呢?
她穿著布底棉鞋的腳噼里啪啦地踏在雨地上,追上他。她嘴里吐著白色熱氣,飛快地說起來。她說不提干也不要緊,那她就要求復員。她的樣子真是可憐,害臊都不顧了,非要死磨硬纏到底,說如果她不當兵,是個老百姓,不就不違反軍紀了嗎?只要能不違反軍法,繼續(xù)和他相愛,她什么也不在乎。
他知道她怎樣當上兵的,太艱難的一個過程,她卻要把什么都一筆勾銷,只要他。練功房的琴聲散在雨里,急促的快弓聲嘶力竭地向最高音爬去。他不知道還能怎樣進一步地無情。他剛才還為自己的無情而得意。我們那個時代,無情是個好詞,冬駿覺得自己別的都行,就是缺乏這點美德。
“冬駿哥,我馬上就寫復員報告!”
冬駿一把把她拉到傘下,手腳很重。他心里恨透自己:真是沒用啊,怎么關(guān)鍵時刻來了這么個動作?他說她胡扯八道,斥她不懂事,把個人的感情得失看得比軍人的神圣職責還重?
最后他說:“好好當你的兵,就算為了我,?。俊?/p>
小丫頭把這一切看成了轉(zhuǎn)機,立刻緊緊抓住。眼睛那么多情,和她孩子氣的臉奇怪地矛盾著。他再一次想,他怎么了?怎么和這個可憐的小東西戀愛上了?她的多情現(xiàn)在只讓他厭煩。整樁事情都讓他難為情透頂。
可她偏偏不識時務(wù),盯著他說:“好的,好好當兵。那你還愛我嗎?”
“這不是你眼下該考慮的?!彼犠约鹤炖锍鰜砹苏沃笇T的口氣。
“那三年以后考慮,行嗎?”
練功房的大燈被打開了。光從她側(cè)面過來,她的眼睛清水似的。他曾為自己在這雙眼睛里投射的美好形象而得意過。小提琴的音符細細碎碎,混著冬雨冰冷地滴在皮膚上。在這樣一個清晨,讓這樣一個女孩子失戀,他也要為此心碎了。必須更無情些,那樣就是向堅強和英勇的進步。
“冬駿哥,你等我三年;等我長大;如果那時你不愛上別人……”
他不敢看她,看著自己濺著雨水的黑皮靴和她泥污的布棉鞋。他不要聽她的傻話。
“如果你那時愛上了別人,我也不怪你……”
他緩慢而沉重地搖起頭來。他說感情是不能勉強的,他這半年來把自己對她的憐憫誤當成愛情了。他明顯感到她抽動一下,想打斷他,或想驚呼一聲。他讓自己別歇氣,別心軟,讓下面的話趕著前面的話,說到絕處事情自然也就好辦了,小丫頭和他自己都可以死了這條心。他希望她能原諒他,如果不能,就希望她能在好好恨他一場之后,徹底忘掉他。
“可是……”她的聲音聽上去魂飛魄散,“你上星期寫信,還要我把一切都給你啊……”
他看著不遠處黑黑的炊煙。炊事班已經(jīng)起來熬早餐的粥了。
“就那個時候,我才曉得我對你并沒有那樣的感情?!彼硶频摹?/p>
她不再響了,從雨傘下面走出,朝練功房走去。
他松下一口氣。她這個反應(yīng)讓他省事了。我們那時還是了解冬駿的,他和我們一樣認為無論怎樣小穗子畢竟知書達理,是個善解人意的人。他想,高愛渝的傳授果然不錯,最省事的就是跟她這樣攤牌:“你看著辦吧,反正我不愛你了?!?/p>
他進了練功房,開始活動腰腿,在地板上翻了幾個虎跳,爽脆爽脆的身手。心里干凈了,他可以開始和高愛渝的新戀愛。他最后一個虎跳收手,瞥見鏡子里的小穗子。隔著五米遠,他看見她的腳擱在最高的窗欞上,兩腿撕成一根線,看上去被綁在一個無形的刑具上。她一動不動,地板上一片水漬。過一陣他忽然想到,地板上全是她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