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灰舞鞋(10)

有個女孩叫穗子 作者:嚴歌苓


他感到自己鼻子猛地酸漲起來,原來割舍掉這個小丫頭也不很容易。他想走過去,像從電纜邊救下她那樣緊緊抱住她,對她說別記我仇,忘掉我剛才的混賬話。我只是一時鬼迷心竅,中了高愛渝的暗算。

高愛渝是暗算了他和小穗子嗎?他不得而知。一想到高愛渝的熱情和美麗,他按住了自己的沖動。他轉身往練功房另一頭走,心疼也只能由它疼去。事情已經不可收拾,高愛渝已經連詐帶哄讀了小穗子一大部分情書了。

為了小穗子的心碎,他的長睫毛一垂;他發(fā)現(xiàn)自己流淚了。

冬駿對事情的印象是這樣的:在三十多個新兵到來的第二年,他開始留意到他們中有個江南女孩。又過一年,他發(fā)現(xiàn)女孩看他的時候和別人不同,總要讓眼睛在他臉上停一會兒。后來他發(fā)現(xiàn)不止是停一會兒,她的目光里有種意味。漸漸地,他開始喜歡被她那樣看著;每天早晨跑操,他能跑下兩千米,因為他知道他跑在她的目光里。一天他看見大家都把自己碗里的瘦肉挑給她,給她祝壽,嘻嘻哈哈地說吃百家飯的孩子命大。他也走上去,問她過了這個生日是不是該退少先隊了。有人起哄說,還有一年,紅小兵才退役呢!他吃了一驚,原來她只有十四歲。

他要自己停止和她玩眼神。要闖禍的,她還是個初中生。就在這時,他感到她的眼神追上來。他想,別理她,不能再理她了,可還是不行,他的眼神溜出去了,和她的一碰,馬上又心驚肉跳地分開。他有過女朋友,也跟一些女孩曖昧過,而這個小丫頭卻讓他嘗到一種奇特的心動。再和她相互注目時,她十四歲的年齡使他生出帶有罪過感的柔情。

整整一年,眼睛和眼睛就那樣對答。常常是在一大群人里,他默默接近她,站在她的側面,看著她乳臭未干的輪廓。她往往會轉過頭,孩子氣的臉容就在他眼前突然一變,那目光使那臉容一下子成熟起來,與他匹配了。

他和她交談很少,印象里頭一次交談是在她十四歲生日之后的那個秋天,全軍區(qū)下鄉(xiāng)助民勞動。她沿著橙林間長長的小徑向他跑來,左腳穿著一只灰舞鞋,右腳上卻是一只綠膠鞋。她跑著就開始說話了。她說他好了不起,父親是個有名的烈士。他說沒錯,他只從相片上見過父親。她眼睛瞪得很大,氣喘吁吁,卻什么也說不出了。他催她回去演出,她說她的節(jié)目完了,正換鞋。她不會化日光妝,弄成一副丑角面譜,向他微仰著臉,表達她傻乎乎的肅然起敬。結滿橙果的枝子全墜到地下,金晃晃的,幾乎封了路。文工團不演出的人不多,打散后混在通訊營和警衛(wèi)營的兵力中參加秋收。他語塞了,她也語塞了。然后她扭頭順著來路走去。她走出林子前他哈哈大笑起來,說她跑那么大老遠,就來說一句傻話。

她站住了。她在小路那一頭,兩邊的金黃橙子反射出午時的太陽光。他太明白自己了,一點詩意也沒有,不過他也感覺這是極抒情的一剎那。她說她真的沒想到,他是從那么偉大的家庭里來的。偉大這詞不能亂用,他玩笑地告訴她。她對他頂嘴說,就亂用,接下去,她和他讓太陽和橙子的金黃色烤著,足足站了半分鐘。小丫頭白一塊紅一塊的丑角面孔也不滑稽了,那樣不可思議地打動了他。他深知自己可憐的詞匯量,這一刻卻想起“楚楚動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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