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灰舞鞋(11)

有個女孩叫穗子 作者:嚴(yán)歌苓


那以后不久,一次他和一群男兵逛街,聽她在馬路對過叫他。她斜背著挎包,辮梢上扎著黑綢帶,腳上是嶄新的妹妹鞋。他笑嘻嘻地穿馬路,說她新里子新面子地要去哪里。她說她原來打算去照全身相寄給家里,現(xiàn)在照不成了。他問為什么。她把他往一個街邊小吃鋪引,然后轉(zhuǎn)過身,手掀起軍裝后襟,說有人在擁擠的公共汽車上缺德,擤了鼻涕往她軍褲上抹。他一看馬上明白了,嘴里出來一句“畜生”。然后他問她,哪路公共汽車。她指著車站牌子,說她剛剛下車。他四周看一眼,想找輛自行車追殺上去。他聽她說車?yán)镌鯓訑D得不像話,有人腳乘上車身子還在窗外。他把臉轉(zhuǎn)向她,說她怎么那么遲鈍,讓人家把她軍裝當(dāng)抹布,他說抹布還好些,當(dāng)了解手紙!

她看著他,完全是個躲揍的孩子。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嘴臉有多兇。他對站在馬路對過等他的幾個男兵揮揮手,要他們先走,他隨后趕上去。他撕下半張過期的“宣判書”,把紙搓軟。他動作牢里牢騷,自己也奇怪一腔惱火從哪里來。

她嚇得一聲不吭,要她怎樣轉(zhuǎn)身就怎樣轉(zhuǎn)身。他用搓軟的“宣判書”將她的軍褲擦干凈,手腳還是很重,似乎她的純潔和童貞有了破損,亦似乎那份純潔是留給他的,突然就讓人捷足先登揩了油去。他掏出自己的手絹,又狠狠擦幾遍。嘴里老大哥一般,叫她以后到人多的地方不準(zhǔn)東張西望,也不準(zhǔn)跟陌生男人亂對眼神。

她問哪個陌生男人。

他說他哪知道是哪個,就是在她背后搞下流勾當(dāng)?shù)哪莻€。

“擤鼻涕的勾當(dāng)?”她問。

他苦笑了。沒錯,她只有十四歲半。他說小丫頭,現(xiàn)在跟你講不清楚,你去問問你們副分隊(duì)長。他曉得自己大紅臉一張,又說,等你長大一點(diǎn),自然就懂了。

她說我就是要現(xiàn)在懂。

他說你現(xiàn)在懂不了。

她說你怎么知道我懂不了?

他的手指惡心地捻著污染了的手絹,把它扔進(jìn)街邊氣味刺鼻的垃圾箱,一面說他絕不會講的,他可不想教壞她。

她有一點(diǎn)明白了,愣愣地站在那里,看大群的蒼蠅霎時(shí)落在那塊手絹上。

街上什么地方在放《 白毛女 》的音樂。他心里的惡心還在,憤恨也還在,卻覺得一陣迷醉。這是件隱秘的事,丑惡是丑惡,她和他卻分承了它。它是一堂骯臟卻不可缺的生理課,讓她一下子長大了。

事后他一想到小丫頭混沌中漸漸省事的面容,就沖動得要命。然后就到了那個晚上,他從電纜邊救了她。他把她抱在手里的一瞬,驚異地發(fā)現(xiàn)她果然像看上去那樣柔細(xì),一個剛剛抽條的女孩。他從來沒有那樣心疼過誰。他直到把她輕輕一推,送上舞臺,才意識到自己從救下她手就一直沒敢離開她。眾目睽睽,他不顧自己對她的疼愛太露骨。

他們的書信戀愛從此開始了。

高愛渝說他二十二歲陪小穗子談中學(xué)生對象。他覺得受了侮辱,說他們也有過肌膚親密。高愛渝進(jìn)一步激他,說不過就是拉個小手,親個小嘴,好不實(shí)惠。他賭氣地說誰說的。高愛渝扮個色迷迷的笑臉,湊到他跟前問:“有多實(shí)惠?”

不久他明白,和高愛渝戀愛,才算個男人。在小穗子那里做小男生,他可做夠了。擔(dān)著違反軍紀(jì)的風(fēng)險(xiǎn),整天得到的就是幾個可笑的手勢,一封不著邊際的密信。

高愛渝看了小穗子幾封情書后,半天沒有話。他想這個艷麗的女軍官居然也會嫉妒。他怎樣哄也沒用,兩天里她一見他就往地上啐口唾沫。他指天跺地,發(fā)誓他已經(jīng)跟小丫頭斷干凈了;那天清早,他什么話都和小丫頭講絕了。高愛渝說那好,把她寫的所有密信,退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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