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寄居者 1(11)

寄居者 作者:嚴歌苓


假如彼得這時來了,我會把他介紹給父親:喏,這是彼得 寇恩,我離家后的第一個Date(幽會人或艷遇對象)。

父親在我搬出去的第二個禮拜找到了我。他找到霞飛路560弄來了。我沒什么難找,總有一兩個閨中女友把我的地址叛賣出去。那天我在外面吃了一碗攤子上的熏魚面,又到弄堂口去拿早晨忘在那里的大號熱水瓶。就在我提著一瓶熱水走進弄堂時,父親從一個剝毛豆剝蝦仁的廚房竹凳上站起來,“布洛克斯兄弟”牌的風衣被風掀起,活脫脫一個瀟灑倜儻的便衣。

他一定等了很久,等得房東不忍心了,請他進去等,遭他謝絕后,讓娘姨端出這個竹凳。好在天不太冷,白天一直有個黏糊糊的太陽。沒有那個小夫人,我和他是另一種父女關系,非常非常坦誠,也非常地相依為命。我和他都有小女人無法參與的那一部分生命,就是我們在別人國土上成活的那部分人格。

我拎著熱水瓶,他敞著風衣,相對而立,剎那間看到的,就是我們形影相吊的父女關系。誰也幫不了我們。再堅強再灑脫,在別人的國家成活下來,都是創(chuàng)傷累累。凱瑟琳是不會懂得這些創(chuàng)傷的,做了亡國奴也不會懂。

他說妹妹你吃飯了嗎?

我知道他一定沒吃,所以我回答說:沒有啊。

他高興地說那么一塊兒吃飯去吧。我們去國際飯店,還是梅龍鎮(zhèn)?他知道我們已經和解了。

父親是客家人,除了客家菜他對所有菜都是門外漢,上海菜只知道個梅龍鎮(zhèn)。我和父親這個晚上是死黨,干什么敲他竹杠?所以我說特別想吃大排骨年糕。父親哈哈一笑,用英語說:今天我有個Cheap date(省錢的約會伴侶)。

從那晚之后,父親有空就來和我吃一頓晚飯。有時把我的坤包拿過去,問一聲:可以嗎?我不做聲,他便打開包,往里面放幾張鈔票。如果我說“no”,他會尊重我的獨立自主,把包還給我。每次收了他的錢,我都覺得窩囊,會好一陣不理他,他也會有種不好的感覺,他的小夫人以為我真的硬碰硬獨立自主了,而父親卻一直在我這份獨立里偷偷摻假。

該是大批客人進餐的時間了,父親轉過身,四下望,看看自己周圍怎么一下子如此熱鬧。如此的鋼琴聲大作。這琴聲耳熟啊。等一等,那過分嫻熟又總差那么一點力度的彈奏還能有誰?父親站起來,往我這邊看。一群美國水兵抽的煙是鏈接式的,餐館被他們抽得茫茫陰霾,所有人都讓微辣的空氣弄得微含淚水。所以我父親更加不敢認黑絲絨旗袍上端的側影,更不敢認,黑絲絨開了條“7”形縫隙,露出一整條腿的側面。

我彈著李斯特的“匈牙利舞曲”,自己給自己翻譜。我知道父親走過來了。

等我彈完,父親“噼里啪啦”地鼓起掌來。旁邊的人樂得有人帶頭起哄,便跟著喊了幾聲“Bravo”!我爸爸剛才喝了兩杯葡萄酒,偽裝滿不在乎、豪爽率性裝得更逼真。他站起來,巴掌拍得震耳,抵上小型拉拉隊。

我借著下臺找水喝走到他身邊。他的所有不滿都可以用相反的形式發(fā)泄。

我說我找到這個工作才一個星期,怎么樣,我的獨立宣言特醒目吧?我的腳踢了踢旗袍前襟。美國水兵們個個在瞬間飽了眼福。

我去你的亭子間找了你好幾次。父親不理會我的挑釁。你每天夜里都回家很晚。身體吃得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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