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寄居者 3(2)

寄居者 作者:嚴歌苓


我笑著問他,能否把他手里的公用銀夾子放回去,因為我需要用它取兩片弗吉尼亞火腿。

他的大紅臉蛋更加紅了,對我誠心誠意道了一聲抱歉,我說沒什么,我去過您的診所呢。

噢?

是的。我去那里申請過口錄打字員的職位。我打字飛快,比彈鋼琴出錯還少。

真的?

我的打字考分第一。您當時是這么告訴我的。

那是什么時候?

去年秋天。那時候我正在為離家出走做準備。

后來呢?我為什么沒有錄取你?

我聳了聳肩。我心里明白,被錄取的是第三名,只因為她是個半美國姑娘。她那亞洲的一半不明顯,稍一偽裝可以成個很亂真的純白人。

我知道了!醫(yī)生說,大臉蛋的紅和亮上升到顴骨上。你太漂亮了,我不敢雇用你!他借著恭維吃我豆腐,也賴掉了種族歧視的嫌疑。

其實沒什么,我們唐人街長大的孩子,在這樣的事上看不開,就不要活了。

我把彼得叫到醫(yī)生面前,給他們介紹:這位是唐納德醫(yī)生,這位呢,醫(yī)學院優(yōu)等生彼得 寇恩。彼得那鋼琴師的細長手指被唐納德醫(yī)生粉紅色、又寬又厚的手包住。粉紅色大胖手看起來就溫暖,可靠。彼得說他把醫(yī)學院的成績單帶到中國來了。

唐納德問彼得是否介意到他的診所去涂涂紅藥水紫藥水――他非常抱歉,只能讓優(yōu)等生屈才干這個,周末會需要他做夜間值班的醫(yī)生,給為妓女爭風吃醋、打得皮開肉綻的水兵縫縫針之類。唐納德醫(yī)生心里想得很美,這個誰也不要的醫(yī)學院優(yōu)等生到他這里,出賣的是廉價體力加腦力。

我還想把彼得再推銷得好些,他已經(jīng)滿口答應了唐納德。他在唐納德身后向我飛了個吻。雖然事情進行得十分迅速,但彼得已經(jīng)把那份即將得到的醫(yī)助工資加減乘除了一遍:它比他教四個鋼琴學生要掙得多,多十塊錢。那樣他就可以租一套帶浴室的小公寓,一間給父母住,弟、妹和他在客廳兼飯廳打地鋪。他微笑著聽唐納德醫(yī)生講解著上下班制度,以及如何對待偶然求醫(yī)的日本傷兵,但他巨大的黑眼睛看到的根本不是唐納德醫(yī)生,而是從零開始的好生活。

從唐納德醫(yī)生身邊走開,彼得到酒吧取了兩杯檸檬蘇打,一杯遞給我。兩杯淡青冒泡的飲料里冰塊叮當作響,他的杯子碰在我的杯子上。彼得太缺乏惡習,連白喝的酒也不碰。

怎樣謝你才好?他高興得神魂顛倒。

別謝我,愛我。我說。

當然。他喝了一大口蘇打。

我心里突然亂糟糟的:他突如其來的好運氣似乎減輕了一點我的重要性。沒錯,讓他從那個排泄都避不開人的大宿舍搬出來也是我巴不得的,但他的新生活會不會讓他從我身上分心?他是個敏感細致的人,馬上就低下頭來看我的神色。

他問我是不是哪里不好。

我說好得不能再好了。這是實情,只要他好,我還能不好?

他說那就好。但他沒有完全信服。

其實你該謝的人還有世海。我指指遠處:世海跟幾個同齡人正嚴肅地討論著什么。溫先生溫太太的票子顯然被他們的兒子自作主張贈給了我們。世海有一次對我說,他的父母既不懂音樂也不愛音樂,就是死逼他彈琴,死逼他比賽拿第一、第二,拿了第三回家就要吃“生活”。只有父母吵架的時候母親才說實話:“叫阿海個小死人不要敲棺材釘了好伐?天天敲得我腦子疼!”

我和彼得走到世海的小圈子旁邊,少年們一哄而散。他們是今天餐會上最嚴肅緊張的面孔,他們忙的是重大事情,成年人們卻百無聊賴,美酒美食加有口無心的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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