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曹一擺腦袋,手下們一下子端直了槍,幾步?jīng)_到溫世海面前,用槍頭杵在他略有些佝僂的胸口上。誰也沒反應(yīng)過來,日本兵已經(jīng)從掛衣服的衣架下面拽出幾張卷起的長條紙,不用打開就知道它們的材質(zhì)和那張標(biāo)語一模一樣。
世海顯然是害怕搜身,想趁早把“證據(jù)”轉(zhuǎn)移,卻被那個三十來歲的日本兵抓了個人贓俱獲。
彼得一直到這一刻才完全醒了。他臉色灰白地看著日本兵的槍托一下一下落在世海頭上、身上。一米七二的世海滾成了一個球。我上去拉他,又惹那日本人來了火氣,一槍托朝我的肩膀夯下來,若不是我躲打躲得好,肩膀一定脫臼了。
彼得大大地張著兩只黑眼睛,似乎傷心和委屈同時涌上來:怎么走到哪里都躲不開殘忍和暴力?他原以為一切可以從零開始,連厄運都可以降到零,可一回神,自己又在血流汩汩、猙獰面目的圖景中了。
整個餐會起義了,各種語言在叫喊:“停止打人!停止行兇……”
十多個日本兵從院子外趕進(jìn)來,開著冷氣的前廳剎那間一陣熱烘烘的汗臭。
日本軍曹打人打得他自己臉也煞白。他拎起被他打成一球的溫世海,指著前面被搜捕出來的幾個男學(xué)生,問誰是頭頭兒。
溫世海鼻子以下一片血肉模糊。他避開日本兵的逼視,身子盡量躲到一下子打不著的地方,左肩斜出去,似乎他練過拳擊,正采取防御姿態(tài)。
日本人連吼幾遍,世海終于抬起眼,朝那幾個男學(xué)生看去。這時一個母親說話了:詹姆斯 溫,你自己做事自己當(dāng),往阿拉這里看啥看!不作興血口噴人的,阿拉凱文沒證據(jù)被人家日本人捉牢,儂血口噴人也沒用……
世海是好樣的,趕緊把眼光收回,快速眨巴著松松的眼皮。
日本人通過翻譯對世海說,他若不交出頭頭兒,就得去憲兵隊坐牢。
我用英文跟世海說:別怕,你父親認(rèn)識的人多,說不定不會讓你吃太多苦頭,我這就去通知你父母。
不少人開始拿包拿帽子,打算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三十多歲的日本兵卻宣布,每個人想要離開,必須要經(jīng)過搜身。女士們相互搜身,坤包交給士兵。
又是一片各種語言的抗議。日本兵像是沒聽見,嚴(yán)謹(jǐn)負(fù)責(zé)地把男賓女賓分開,又看著女賓結(jié)成雙對,把手伸在對方僅裹著袒胸露背絲綢衣裙的身體上。虧他們想得出這樣失體統(tǒng)的法子。
唐納德醫(yī)生嗓門最大,雪茄煙一樣粗的手指點著日本兵說,他要讓美領(lǐng)館發(fā)抗議照會。
所有日本兵都是只忙自己的,你們說什么話解氣就說什么,隨便,請吧,只要你們按指令抬起兩手,脫下皮鞋、解下褲腰帶。
女賓們都穿著絹紗的雞尾酒會小禮服,坤包里的東西也一目了然,除了粉盒、小手絹,就是易帶的香水、檀香扇,無非如此。我是最后一個被搜查的女賓,日本兵叫了一個學(xué)生的母親來抄我的身。當(dāng)然是什么也沒有,我看見男賓隊列里的彼得吁出一口氣。
出了禮拜堂,我向美國女教務(wù)長打聽,能不能用她的電話跟詹姆斯 溫的家長聯(lián)絡(luò),女教務(wù)長叫我放心,她已經(jīng)吩咐人去通知了。
這時,兩個日本兵正把世海架到三點鐘的酷日下。彼得冰涼的手按在了我那挨了一槍托的肩上。
我轉(zhuǎn)過臉看著他。我心里在說,彼得,看見了吧?有國土也沒用,人家找到你的國土上來作踐你。
他的手在我受傷的肩頭撫摸著。
彼得說:你的陽傘呢?他看見我在毒太陽下皺緊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