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昏昏欲睡,聽著上百只蚊子向我沖鋒吶喊的時候,彼得到達了美國總領事館。正如我想象的那樣,所有外交官們都消失在上海各種豪華娛樂中,接待彼得的是一個站崗的海軍陸戰(zhàn)隊衛(wèi)兵。
衛(wèi)兵叫電話值班員接手這個案例,自己回到崗位上。接線員往所有可能的地方打電話,但官員家里都是舉家外出。那時上海洋人社會的風氣就這樣,周末沒人待在城里。外文報紙上登滿好玩的事物:賽馬、賽狗、賭回力球,消夏輪渡、水球、高爾夫……
接線員告訴彼得明天一早再來。與此同時我在噼里啪啦打蚊子,渾身搔癢。我沒有看見這間拘留室什么樣子,從味道判斷它的地上、墻壁上記的血債不少。糞便和血的氣味,以及腐爛稻草的氣味在六月梅雨季發(fā)酵,滋養(yǎng)了一個寵大的蚊子王國?;蛘呶米泳褪潜蝗︷B(yǎng)的,是第一撥行刑者。我不停地打,皮膚還是腫脹起來。又過一會兒,我眼皮都給蚊子咬厚了。
我動也不動地坐在一個位置。我怕一動就會碰到什么不悅?cè)说臇|西。似乎只有我屁股下的一小塊地方是被我坐干凈的,因此也就是安全的。外面的汽車、馬車過往,偶爾也聽見駁船鳴叫。我的希望上升又下降。
后來我才知道那晚幫了忙的是那個女教務長。她的名字我記不清了。真不該,她是一個我應該記住的人。我記得她的姓是D打頭的,不妨就叫她D女士吧。D女士其實一直在和憲兵隊交涉。我在小黑屋里喂蚊子的時候,她就坐在拘留室外面的長椅子上。她很硬氣,說假如憲兵們在沒有證人前對我動刑,日本方面就要對下面的連鎖國際反應負責。
這就是為什么一時無人對我下毒手。
這個和我素昧平生的D女士是那種美國的開明精英,那種極少數(shù)對有色人種同情的人。這種開明精英有先知的素質(zhì),知道種族偏見遲早作為人性弱點被克服掉。
一夜之間,有那么多人為我不眠:D女士、彼得、我父親。D女士就守在電話旁邊,等著美領事館的官員打電話來,她好向他們報告我的不幸??伤龥]有等來電話。
我父親是晚上十點左右見到彼得的。
彼得盡量把事情講出頭緒,可我父親還是讓他講了四五遍。每次彼得講述的時候,他總是插嘴:妹妹沒受傷害吧?日本狗娘養(yǎng)的沒動粗吧?妹妹沒有嘴硬吧?等等。我老爹擔心的是兩腿獸日本兵會對一個妙齡女郎干出獸性使然的事。他們在南京遍地發(fā)情,誰都知道。
彼得這才明白他繞來繞去想問的是什么。彼得說他也最擔心這個。他加了一句:在日本人眼里,妹妹一定也是很美的。
父親這時才長時間地使勁地盯了彼得一眼。這是很挑剔的一眼,盯得彼得口吃起來:我想……越晚越可怕……應該能夠打聽到的。
打聽得到什么?我父親沒好氣地說。他面前這個小伙子漂亮高雅是沒錯的,可無非是個漂亮高雅的難民。
我父親有兩個日本學生,其中一個女生英語不錯??晌腋赣H除了上課從來不和她來往,找到她必須通過其他學生。當時時間是夜里十一點,夜上海蓬蓬勃勃,愛玩愛樂的年輕學生哪里都去,就是不去自己臥室。對于他們十一點不是太晚,而是太早。
我爸爸把彼得帶到外灘路三號的上海總會酒吧,為自己和彼得各要了一杯杜松子酒,也沒有理會彼得的謝絕。他在這里不是為了聽爵士消閑,是為了用酒吧的電話,不斷打給他的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