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寄居者 5(2)

寄居者 作者:嚴歌苓


他翻著翻著,問我是否還是要等著跟彼得一塊去美國。我沉默。明擺著的事情何必問呢?

他想說什么,覺得自己不必多嘴,接著更起勁地翻弄報紙。周圍都是報架子,我和他的空間是報紙隔出來的,冬天的上海在這個散發(fā)油墨味的小空間里更陰冷潮濕。

擔保書不好辦呢。他慢慢地說。

我不說話,但我接收了這個重要信息。我和父親之間常常會長時間沉默,但沉默得非常舒服,不像一般情形,一個人的沉默里容不下另一個人的沉默。

沉默了一陣,我站起身,抱緊胳膊。那帶油墨氣味的陰冷在我身上到處鉆。

我說:那我走了。

他小聲說:我馬上要去內(nèi)地了。這句話是他突然決定要告訴我的,是作為一個央求說出來的。意思是,爸爸我要遠離你了,你還不待我好些?至少陪陪我,一塊兒吃頓飯什么的。

我當然不能拒絕父親。我問他所有的閱讀結(jié)束沒有,沒有的話我可以等。

他立刻站起來,去前臺取了套鞋和傘。我父親很有意思,看上去大大咧咧,自由自在,但出門常常帶雨傘和套鞋。這都說明他隨時做好了遷移的準備,或者他有一種莫名的危機感。父親告訴我,因為決定去內(nèi)地,他已經(jīng)賣掉了車子。

冬天六點的上海更像深夜,因為真正的深夜反而充滿活力。六點穿行在街上的,是棒子工,在碼頭上御了一天的貨,脾氣大得嚇死人。另外就是各種辦公樓里走出來的小職員、小公務(wù)員,誰的事都不想礙,巴巴結(jié)結(jié)做完一天,趕回家吃幾口泡飯,好讓明天一模一樣的日子重復(fù)。時髦男女此時還不會出門,他們要等到海關(guān)大鐘敲了八下以后,連加班加點的職員也從馬路上消失了,整個貧窮衰敗的上海都消失了,他們才出來。

法國總會不知又立了什么名目在開舞會,街口早早被拉了繩子,準備給舞會參加者們停車。正因為中國和上海其他地區(qū)水深火熱,才把財富和幸運兒們往租界里集中,因而租界是空前的繁華奢靡。

我和父親來到美國總會樓下。守門人板著臉看了父親的會員證和我的護照,總算笑了一笑。

我父親對我做個鬼臉,問我相不相信他現(xiàn)在最想吃的是甜酸肉。我說我相信,因為我也常想吃分量很足的熱狗,上面堆滿亂七八糟的配料。人在需要安慰的時候,胃口就退化到童年的飲食水平,我父親從我們沒出息的食欲懷舊升華出這個理論來。甜酸肉是他童年記憶中最美味的菜肴,偶爾去廣東餐館才能點一份,全家分下來,他不過能嘗到一口。而熱狗是我的童年唯一能吃得起的洋餐。

結(jié)果我們都點了熱狗。你假如看見那個環(huán)境就好了。所有的餐桌椅子臺布都是美國東部的情調(diào),沉重幽暗,墻上掛著油畫,雖然美國人裝腔作勢充貴族讓英國人笑話,但這個餐廳里還是要向你展示美國的殷實富有。牛排都有兩指厚,龍蝦盤踞整個盤子。所以這樣一對中國父女在如此的豪華餐廳里吃熱狗,讓侍應(yīng)生既輕蔑又感到無用武之地。

我問我父親,去內(nèi)地的事情怎么和他小夫人談妥的。他說他本來早就要走,可凱瑟琳懷孕了。后來她承認是為了攔住他編出的謊言。兩人吵到離婚邊緣,凱瑟琳求饒了。我父親先去那邊安置下來,再設(shè)法把凱瑟琳接過去。

馬上就走嗎?我開始講英文。

把你送上去美國的船我就走。上海不是你這樣的女孩子待的地方。你要不回美國,就和我一塊兒去內(nèi)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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