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頭發(fā)也烘焙成型,一疊疊浪花八級臺風(fēng)也吹不動。理發(fā)師捧一面木框鏡子,讓我看到側(cè)面后面,一朵浪花也不少,一份理發(fā)費(fèi)買了層層疊疊多少浪花,我傻了。我不要做自己,要扮一個角色,一個相親的時髦女郎角色。
出了理發(fā)店我越來越難受。這個扮演的角色讓我自己一點(diǎn)自信也沒了。我掏出小鏡子,手指左刨右刨。這個頭真是烘熟了,烘出的陌生人頭像還不那么容易搗毀。我?guī)缀跸胩曼S包車,逃掉。
我總算成功地把滿頭浪花毀了一半。但一看還是剛剛從圓桶烘箱下獲得了明星們最新艷聞,或?qū)W成了某種編織針法的時尚女郎。
彼得一見我便拿著高腳水晶酒杯走過來,兩眼又大又亮,很高興能再一次和我從陌生到熟悉似的。
他說:你今天真漂亮!這是一聲耳語的驚呼。
我癡癡地看著他。隨他的便吧,說真話說反話我都不介意。他穿了一套黑色西裝,俊美透頂,但還是比不上我心目中的他俊美。我滿心感觸又滿心委屈:我父親給我的大限將到,他卻不留蹤跡地消失了?,F(xiàn)在他居然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一句“你今天真漂亮”就打發(fā)了我。
他酒杯里是粉紅香檳。我以為只有我才能讓他破例喝酒。在我進(jìn)來時,就看見他和客人們聊得很高興。我在他生活中沒留下什么空白啊。
你看看,我多不近情理,在戀愛上就這么得寸進(jìn)尺,患得患失。他高興有什么不好?不,不好,他如此真切的高興不應(yīng)該有別人的份兒。我此時對彼得愛得咬牙切齒。
我說:不漂亮。我是在說我的頭發(fā)。其實話中有話。
彼得怎么聽得懂我如此層次豐富的不滿和矯情?他馬上說:還好,稍微刻板了一點(diǎn),不過不妨礙你的美麗。
這時被他剛才丟下的對話伙伴又追上來,繼續(xù)他們擱下的話題。他們談球賽。奇怪吧?那時男人們和現(xiàn)在一樣,也熱衷談球賽,這一談?wù)劻税雮€多世紀(jì)。球賽把各種不同的人物、人等談得彼此彼此,球賽是他們超越種種政治、種族、道德分歧,唯一能談得來的事物。他們談日本人和英國人剛賽完的一場足球,又談巴斯克的回力球表演賽,接下去,又談黃牛票賣到天價的美國籃球表演賽。
其中一個人說:最好日本倭寇去跟美國人賽賽!
沒人接話。他這一句挖苦有把談話政治化的潛在危險。人們的政治面貌都藏在好客人的笑容后面。菲利普好心好意給大家好吃的好喝的,別撕下好客人的面容,為汪精衛(wèi)和蔣介石打起來。
我們被請到溫家的正餐廳里。這個餐廳大得可以打壁球。菲利普的房子雖然豪華,但一看就是今天一個主意,明天一個想法的拼湊。大餐廳原來是一個天井,上面蓋了一個玻璃屋頂就成了餐廳。屋頂上落葉不少,一只去年秋天死在上面的大蟋蟀標(biāo)本展覽似的趴在玻璃上。客人們和印尼群島來的木雕神像擠得水泄不通。菲利普是這么個人――假如他請客的這天正好有個裁縫來量衣服,或者一個瓦匠來修水池,他也會招招手:別走了,來來來!隨便吃點(diǎn)!隨便!
午宴極豐盛,卻又很隨便,中西菜肴,家制的外賣的都有。溫太太一頭汗,還是沒法把每個人安置舒服。最后她代用人們抱歉說:這幾個用人把人數(shù)算錯了,否則在大客堂再開一桌好了!
我和彼得緊緊擠坐在一起,我一抬腿,再想放下,幾乎辦不到,只能放到他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