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彼得,我要走了。
彼得說:這么早!他從和別人的談話中抽回注意力。
我說這個“走”可是去美國。他問我什么時候走。訂的是下星期六開往舊金山的船票。都準(zhǔn)備好了?有什么可準(zhǔn)備的?
一個英國口音的英文和一個美國口音竊竊私語,把如此之大的計劃變異談完了。
我說:差一點(diǎn)兒見不著你,就走了。
彼得說:是你不讓我見你啊。
我說:可是你可以從詹姆斯 溫那兒知道,到哪里能找到我。
彼得說:如果女人不邀請我見她,我要尊重她。
我心里想,熱戀的人哪來這么多尊重!但我口頭上謝了他,謝謝他的尊重。
他這回聽出我的“謝謝”簡直是罵人,但他顧不上了,因?yàn)槲疫h(yuǎn)航在即,這消息太具有爆炸性??蛷d里有人彈琴。溫世海在彈。旋律是“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人們鬧哄哄地吃喝,談著各種可能發(fā)財?shù)穆窂?。悲愴、幽怨的松花江流淌在這樣的談話中,好不怪誕。
彼得無心吃飯了,他有足夠的東西需要消化。我要遠(yuǎn)離的消息不那么容易消化。
音符敲出了“九一八……九一八”,這年紀(jì)的世海什么都和成年人不一致:他有自己的飲食、作息時間。除此之外,他的情懷用“松花江”展露給你們,你們魚肉吧,痛飲吧,少年人的傲慢全在那一絲油膩不沾的音調(diào)里。
我站起身朝客廳走去。沒人看見我走了,就像沒人在意世海絕食彈奏的“松花江”一樣。
彼得跟在我身后。我們在客廳門口手拉起手。他輕聲地說他會等我的消息。我輕聲說擔(dān)保書一辦好,就寄給他,然后我就會等著到舊金山碼頭去歡迎他。他看著我。什么都很渺茫,我也知道。
我和他,他的下巴抵在我肩膀上,就那么站在世海的松花江里。世海也像我父親說的那種小年輕,以為自己太年輕了,有得活呢,不那么容易死。他彈“松花江”遠(yuǎn)比彈肖邦、舒曼、舒伯特彈得好。彈得真好。讓你明白他從來沒彈懂肖邦、舒曼之類。這個“松花江”他是彈懂了。他彈得彼得都懂了。我聽著,聽著。這個少年人做了什么我不能原諒的呢?我全都愿意諒解。
我們走出溫家的門,彼得告訴我,因?yàn)榉评盏呐笥训拇\(yùn)公司聘用了他,薪水比唐納德給得要好,所以他和唐納德商量解除合同或加薪,讓老愛爾蘭人不高興了。他用攢下的全部積蓄,加上向菲利普朋友預(yù)支的工資,付了房東租房押金和第一個月的房租,總算把全家搬進(jìn)了一個帶亭子間的公寓。父母住亭子間,大房間一隔為二,一邊是弟弟、妹妹和他的臥室,一邊做客廳和餐廳??上]有浴盆。房東把浴室隔開,隔出放煤灶的地方,為此拆了浴盆。
我問:一大家子怎么洗澡呢?
他說:忘了洗澡這樁事吧。彼得很大度地笑笑。反正在上海生活是暫時的,洗“海綿澡”也可以。
我知道“海綿澡”目前是猶太難民中盛行的洗浴方式:用海綿蘸了水和肥皂,全身或半身地擦洗。
我已經(jīng)很滿足了,彼得又說。到了美國,我要連洗三天澡!他熱烈地說,惡狠狠地吻我一下。
我告訴他,到了美國頭三天真正該干的是什么。舊金山的海灘,礁石上大群的海獅,海獅群落的上方,有座燈塔。一個多世紀(jì)來,燈塔像朝著大西洋的自由女神一樣,朝著太平洋,朝著渡洋而來的亞洲移民。那個叫“燈塔礁餐館”的窗子,就開向這座燈塔。坐在窗前望出去:落日、大洋、礁石、燈塔,往北看,是一片沙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