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寄居者 5(9)

寄居者 作者:嚴歌苓


燈塔和落日,加上沙灘,都成了我的,成了我許諾給彼得的。一剎那間,我忘了燈塔礁餐館不讓白人和華人共坐一個桌,彼得將和我咫尺天涯地坐著,各看各的落日。一直到我回到舊金山,登上那個高高的礁石,才想到我是拿不屬于我的東西許諾。而代替彼得陷入這場種族尷尬的是杰克布。

你向我打聽杰克布和我的關(guān)系由來。好,我們很快會開始的。

去美國前,彼得送給我一件非常特別的禮物。我把它看成一件信物。那是一個床罩。由碎布拼縫而成的單人床罩,是彼得的祖母去世前做的。老太太用了幾年的閑暇才把它做成。每一塊三角、正方、梯形都來自彼得從小到大的衣物和床品,從他出生到他十八歲,連奶娃時戴的白色蕾絲小帽子,也拼在上面。一個多愁善感的老祖母,對于放逐是那么一切就緒,打算撇下一切帶不走的,而能帶走的,都縮寫著歷史。彼得把它作為禮物送給我,你可以想象我有多感動。彼得的成長流年將覆蓋我的身體,我掌握和占有著從搖籃到成年最私人化的彼得。并且,它將終究回到彼得身邊。那時它已成我們兩人的了。我們共有的第一件家當(dāng)。

我果然把我和彼得共有的第一件家當(dāng)絲毫未損地從太平洋東岸又帶了回來,帶回到上海。經(jīng)過海關(guān)檢驗時,我的箱子被打開,日本人把一件件衣服、一雙雙鞋子翻出去,箱子底下就是這件珍貴家當(dāng)。我搶上去一步,抓起它,使勁抖了抖,正面反面地亮給那仁丹胡上面的眼睛:請吧,看吧,勞駕袖起你的手,這是件看得碰不得的神圣物。

我旁邊的杰克布笑嘻嘻地看著我。他讓這一個月太平無事的航程養(yǎng)得又黑又壯,我如此挑釁的動作對他來說倒蠻好玩。

杰克布說:很漂亮的手工藝品,你母親做的?

我沒說話。那上面的蕾絲一看就很歐式,非常貴氣,不是唐人街居民的東西。

你一聽就明白,我把自己和彼得的關(guān)系瞞著杰克布 艾德勒。中國有句現(xiàn)成的話形容我這種做法,叫做“腳踩兩只船”。中國人對腳踩兩只船的女子很不客氣,認為她們卑鄙下賤。我不在乎。為了彼得我什么也不在乎。

我不馴的樣子讓日本人窩火,所以想多麻煩麻煩我。他叫來狼狗,把我皮箱里外嗅了個透,另一只皮箱里裝了幾件男式服裝,一套西裝和一件羊皮夾克,統(tǒng)統(tǒng)交給狗去審核。彼得曾經(jīng)說,他母親在他們的內(nèi)衣櫥柜里放著干薰衣草,我便為他買了一大袋干薰衣草來。狗把那袋干花叨出來,到主子面前請功。

杰克布看我又要有冒犯的動作出來,馬上在口袋里摸一摸,摸出幾張美元,用一個幾乎是曖昧狎昵的動作,往日本人手里一塞。

日本人一揚巴掌,摑在杰克布臉上。還沒等杰克布反應(yīng)過來,他又是一摑。他嘴里不再是那種沒有“F”音的英文了,全改成日文。一用語言暴行,大家都回歸母語。

杰克布怒火中燒,兩眼把對面的仁丹胡子能瞪出洞來,但他嘴角已經(jīng)上翹,大致可以算作笑容可掬。

日本人說他竟敢賄賂官員。他說誤會誤會,那是他為禁帶之物付的罰款。怎么能用賄賂這種下作詞匯呢?主動付罰款是最誠意的道歉。雖然杰克布英文帶德國口音,但他說得流暢自如,油嘴滑舌。這一刻他整個人看上去圓滑謙恭,一槍打上去,子彈都會在他這塊橡皮上彈跳,再濺回來。

每當(dāng)這種時候,就不由得我不去懷念彼得。我那小彼得多么單純羞怯。其實杰克布比彼得小兩歲,在1941年夏天我們登上上海岸時,只有二十四歲。

箱子大開膛,我的衣服裝不下,一部分裝在杰克布的箱子里,而我自己的兩只皮箱騰出一只裝我為彼得買的東西。這對杰克布是個秘密。我向杰克布撒謊,說那些男人衣物是為我父親采購的。反正我又不打算讓杰克布和我父親認親。

杰克布的箱子里有一半是我的裙子、絲襪、高跟鞋、晚禮服,雖然都是來自舊貨店,但也是舊貨中的精品,一看就是個交際花的行李。我那一段時間在我伯伯、伯母眼里是個妖精,特別愛打扮,在他們面前走過去走過來,他們心里都在說:哼,干不出什么好事的!

確實是在干一件很不好的事。我指的是跟杰克布――我簡直在造孽。有時,為實施一件善舉,必須要造一回孽,我就是那樣在心里為自己開脫的。再說愛昏了頭的女孩子有什么善和惡?她可以把黑的看成白的,把死亡當(dāng)成盛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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