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寄居者 6(4)

寄居者 作者:嚴歌苓


那天他和我坐在酒吧窗口,他右面應(yīng)該有一輪夕陽,但云霧太厚,只能看見余暉投在太平洋水面上一根不亮的倒影。從這里一直漂,就能漂到我的彼得身邊。我常常和杰克布來這里,就因為我對彼得的想念可以一無阻礙地從太平洋漂過去。領(lǐng)班也不再來煩我們了,杰克布跟他饒舌了十多分鐘,沒能把我安置到白種人用餐區(qū),結(jié)果他只能陪我到有色人種用餐區(qū)來,好在太平洋、燈塔、落日都是人種色盲。

也就在那段時間,我沒命地打扮。我要保住我對杰克布的魅惑力。我已經(jīng)在實施驚世駭俗的計劃。其實比我形象魅惑力更重要的,是我的性格,這一點杰克布不久就會告訴我。我跟他那么有話可談,對許多事物能談得那么投緣,是他更加看重的,也是我牽扯他興趣的最大籌碼。

所以他不在乎向我道破他不高貴的方面,他以為在我這里找到認同感。但他萬萬沒想到,每當我看到他玩世不恭打趣一切,就會想到,幸虧我有我的小彼得。彼得跟他多么不同,吃盡苦頭,把自己化成父母和家族的理想。他什么都想做得盡善盡美,做到自己成為自己的理想。我愛彼得正因為我永遠也不可能成為任何人的理想,我討厭成為誰的理想。怎么會是這樣呢?讓女人感到浪漫得要死的東西是她達不到的,先天缺乏的。

每當杰克布講起他從小到大怎樣瞎混鋼琴課,我就想到彼得的認真和真誠,哪怕他沒有做音樂家的指望,就把它作修行也彈了二十余年,一顆心彈得那么清凈單純。人不可以都像我和杰克布,人應(yīng)該找到一兩種途徑自我提純。

這就是為什么越是和杰克布親近,我越是苦戀彼得。

我問杰克布,假如我去上海,你會一塊兒去嗎?

他回答,這樣一對青年男女,關(guān)系太可疑了,是否先訂婚再訂船票?

他就是這樣滿口渾話。

我說猶太人家里規(guī)矩那么大,要和中國女人訂婚恐怕不容易。

他說中國人家里的規(guī)矩也很大,不過那是對守規(guī)矩的人來說。

我們有關(guān)訂婚的半游戲討論先擱下不提了。

讓我想想看,1941年初夏的事件發(fā)生在什么場合下。那事件讓我決心要犧牲杰克布,去營救彼得。對,是這樣的――杰克布常常去一個愛爾蘭酒吧打彈子。酒吧在金融區(qū),我上班的律師事務(wù)所常常派我把一些文件送到移民局,所以我會趁機到金融區(qū)的一家寄賣行打打獵,碰到運氣好能獵到相當不錯的衣服、首飾。跟男人打獵一樣,即便沒有獵物也是一次消遣。我也不圖獵到什么。這寄賣行旁邊,就是舊金山一條著名的不名譽小街,暗娼、地下賭場,都有。

我在寄賣行瞎逛時,看見杰克布和兩個男人走進街口。我叫了他一聲,他們談話談得入神,沒聽見,似乎進了街上第三個門。那是一家愛爾蘭酒吧。

走出寄賣行,揩老板的油讓我自己度了這么個小假期也該度完了,我打算去酒吧跟杰克布打個招呼就回律師樓接著上班去。

杰克布卻正在和兩個男人爭吵。他們說的是意地緒語,我聽不懂,但杰克布理虧的樣子我能看懂。那兩個人看我進來,表示給杰克布留面子,轉(zhuǎn)身到吧臺上去了。

我問他怎么了。他說很正常啊,打彈子有輸贏的。我問他輸了多少錢,他說沒多少,一貫講俏皮話的他嘴老實了,催我快些走。

我向寄賣行老板借用了一下電話,打回律師樓,說還需要耽擱一陣,才能把文件送進去。移民局官員對華人的事愛使性子,送的文件常常沒人簽收。所以我的謊言老板沒有追究,只用廣東話罵了句:“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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