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寄居者 6(5)

寄居者 作者:嚴(yán)歌苓


我又回到愛爾蘭酒吧時,杰克布在地上躺著。他剛剛挨了一頓拳腳。

兩個債主的最后通牒是一個星期內(nèi),杰克布必須還上賭債。

我問他需要多少錢。他叫我別問了,反正我沒那么多錢。我說總比一無所有好。他說我那點薪水也就強似一無所有。他居然還笑嘻嘻的。

我們此刻坐在酒吧的角落,坐在跟我祖父一樣年老的沙發(fā)懷抱里,悄聲談話。

我告訴他我有兩件首飾可以寄賣。他叫我別賣,說不定他贖不起它們。

我還是把項鏈和戒指放進了寄賣行。祖父祖母苦做了一生洗衣公洗衣婆,每個兒媳就送了這點金器。金器從母親手里傳到我手里。當(dāng)我把寄賣金首飾的錢給杰克布時,他感動得心碎,俏皮卻照樣俏皮,說貓把午餐讓老虎充饑,還不夠老虎塞牙縫。他說他一定會把我的首飾贖回來。其實我希望他贖不回來,這樣我對他的預(yù)謀會讓我心安理得些。

結(jié)果我那點可憐巴巴的錢還真緩解了他的危機。他在一周限期到來時用它付了利息。下一個限期沒那么客氣了,債主只給了他三天,就要他付清全部債務(wù)。

我問:你到底怎么會欠那么多錢?

他說:打彈子贏的錢,我投機股票了。股票把我所有的錢都陷進去了。他答道。

我說:三天限期,你怎么也湊不出這筆錢還債!

他突然火暴地說:我最討厭人家提醒我明擺著的事!你根本不該幫我!我讓你去寄賣首飾了嗎?

我一點也不火。他的僵繩已經(jīng)牽在我手里了。他越是還不起我的錢,韁繩越是牽得緊。

那時我看不出艾德勒有任何偉大的地方。我基本上把他看成了人渣。很談得來,很容易逗我樂,可也不妨礙我把他看成人渣。

但你發(fā)現(xiàn)沒有,其實我和他已經(jīng)像小兩口一樣共同應(yīng)付卑瑣的麻煩,為非常實際的家常事物在爭執(zhí)。

他比我想象得更低劣。我問他為什么不用股票賺的錢還打彈子的賭債。他告訴我,他還有其他債務(wù)要還。更大的債務(wù)?更大――大得涉及到自由。自由?!沒錯,自由,一旦還清那筆巨大債務(wù),他就可以離開讓他惡心的罐頭工廠了。這是我第一次聽他說到如何暗地打劫意大利罐頭老板。他說得輕輕松松,沒辦法呀,出發(fā)點只是想暫時打劫一下,把最致命的債務(wù)還掉。

這是一個欠債還債的旋渦,一圈一圈急旋,他已經(jīng)身不由己。先是賭彈子,贏了錢去投機股票,股票沉浮無定,如同泥淖沼澤,越動彈越動彈不得,再回來玩命賭彈子,私販罐頭。他打算一旦在股票上大發(fā)洋財,就把打劫的罐頭連本帶利全還給老板。

三天的限期里,他打劫打得太窮兇極惡,意大利老板也發(fā)現(xiàn)了他挖了多大的墻腳。

杰克布跟我偷偷約在金門公園見面。他是來跟我告別的。在他進監(jiān)獄或逃亡加拿大(或墨西哥)之前,他沒法兌現(xiàn)他的諾言:為我贖回首飾。但他一定會給我更好的項鏈和戒指。他說:我知道你愛珠寶。

我說:誰說我愛珠寶?

他說:你愛珠寶我不介意,我照樣喜歡你啊。

我說:那你就和我一塊兒去上海吧。我脫口而出。這句預(yù)謀許久的話在一個非常自然的上下文中出現(xiàn)了,杰克布一點兒破綻都看不出。

女人大概就是這樣的,當(dāng)她真要葬送什么的時候,就看見它的種種好處來。我看杰克布感激涕零,接受我這個邀請時,覺得他和我那么投契,不安分,愛玩火,異想天開地發(fā)大財或異想天開地去生死戀。我犧牲他就因為他有跟我一樣不規(guī)矩的本性,僅因為此,他就配作為犧牲,換取彼得的自由?這不等于我自己也只配去做一份高貴者供案上的犧牲?這樣一想,我抬頭看著杰克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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