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驁看著許皇后那張粉白的臉,她的下巴好像忽然尖了起來。他的喉嚨里涌起一種深深的絕望,又黑,又甜。他沒有回應(yīng)。他坐在榻上,眼睛放在許娙的臉上,卻又不看她,眼神是虛空的、縹緲的。
忽然間,大殿里就寂靜下來了。許娙也發(fā)現(xiàn),劉驁已經(jīng)不想跟她說話了。她有一點點膽怯。但又想,不相干的,我真的生氣了,是他不對。
沉寂一番之后,劉驁開口了:“朕本以為你讀史書、明禮義,能以大局為重,沒想到你如此狹隘。勸你父親引退是權(quán)宜之計,朕如果不作讓步,說不定下一步眾大臣就會上書廢后了。你還不知利害,不肯收斂,難道想看到這樣的結(jié)果嗎?”
許娙沉下臉來,不咸不淡地說:“你身為皇帝,連自己的皇后都保護(hù)不了,什么主張都不敢拿,只知被大臣挾制。隨你的便吧?!笨吹絼Ⅱ埍粴獾冒l(fā)抖的臉,她似乎覺得火候還不夠,又添了一把柴,“陛下無話可說了吧?臣妾今天很累,那就恭送陛下?!?/p>
劉驁冷笑一聲。是你非要把事情逼到無法挽回的,不能怨我。他抬起腿就往外走。
沒過幾天,劉驁派人到平恩侯府給許嘉頒詔,賜黃金二百斤,聲稱將軍家重身尊,不宜操勞職務(wù)冗事,而以特進(jìn)侯位列朝中??雌饋硎鞘┒鳎瑢嶋H上,就是把許嘉的大司馬車騎將車之職一道解除,朝政委任大司馬大將軍王鳳執(zhí)掌。
就這樣,即位才一年多,王鳳就全面掌握了政權(quán);而且,王家子弟不僅擔(dān)任了卿大夫、侍中等要職,連地方的州郡太守、刺史都是王家任用的人。對于劉驁來說,這太殘忍了。王家的勢力在他還沒有來得及有閱歷有能力的時候,像楔子一樣打進(jìn)了他的政治生活,再要拔出來,就難了。
然而,這未必不是他自己造成的。他差不多是一邊抱怨著,后悔著,一邊親手簽署了各式各樣的許可。
經(jīng)過這次風(fēng)波,許娙的心都灰了。在椒房里,她就一個人噙著眼淚蜷在被窩里。誰都不讓進(jìn)來。她不要安慰,也不想再聽劉驁解釋了。許氏一門才封了三位侯爵,氣勢不能與王家相比,現(xiàn)在連父親在朝中都只剩一個虛銜了。以后怎么辦?劉驁為什么寧愿聽他舅舅的話也不肯聽我的?我在他心目中還重要嗎?
有時候,情話是不能挽回一切的,許娙受夠了。她從前總譏笑那些妃子整天爭風(fēng)吃醋,她曾經(jīng)一針見血地對劉驁說過:“那些女人都是因為得不到皇帝的心,才想博點實利作為彌補?!彼床黄鹉切┦≌撸诰裆鲜歉哔F的,她只要皇帝的心??涩F(xiàn)在許娙發(fā)現(xiàn),金銀珠寶和功名利祿雖然不能證明愛情,可若是連這些都不肯給,那一定能證明沒有愛情了。
此刻,對劉驁的恨涌上心頭。她想掐住他,扼緊他,不讓他呼吸。這樣就清靜了,聽不見他譏誚的話,也看不到他不耐煩的神色。想著想著,她無聲地笑了,眼淚卻一直滑下來,滾落到耳朵里,又熱又癢。
可是,半個月過去,劉驁沒有踏進(jìn)椒房,而以前,這樣的情況從沒有超過三天。許娙神色如常,但她覺得自己好像一天比一天腳軟了,心虛了。她可以去找劉驁,可是,她不能。是他辜負(fù)了她,是他欠了她的,她不能主動邁出這一步。許娙最擔(dān)心的是劉驁要放棄她了。這個想法懸浮在她內(nèi)心,行蹤不定,她不敢抓住它,不敢認(rèn)真去想,怕自己害怕。
這幾年,許娙任性野蠻,每次跟劉驁吵架,她的話永遠(yuǎn)是又尖又狠,攢足了全身的力氣,專挑他最脆弱的地方刺。如果語言也能變成一把匕首的話,她的話刺過去,句句都會插入他的心口,沒至刀柄。每次,這樣的場面都會把宮女們嚇得半死。你以為她就不怕嗎?可是,她無法掩飾自己的情緒,無法自控。幸好,劉驁還是那么喜歡她,每次沒過多久,這對怨偶總會相對垂淚,然后和好如初。大家也都習(xí)慣了。
然而,這次似乎來得更嚴(yán)重些。許娙沒有哭沒有鬧,她開始有了恐慌。她覺得大家都在暗地里笑話她失寵了。以前許娙壓根不會考慮這樣的問題,但這十余天,這兩個字卻時不時會浮出來。太可怕了。她簡直不能想象,那些從來未曾被寵愛過的女人是怎么活下來的,因為在劉驁不再理會她的那些短短的時日里,她竟然痛苦不堪,焦心如焚,燒得她嘴唇干裂,眼淚汪汪。她整夜整夜地哭泣,一個人埋在被子里,是那樣的緊張。
許娙覺得自己就快挺不住了,快要向他屈服了??蛇@個時候,劉驁來了。當(dāng)許娙帶著兩位宮女從偏殿出來的時候,迎面走來一個人,正是劉驁。她沒有收住自己的腳步,還在想要不要施禮;但是劉驁大跨步走了過來,在她還沒有來得及反應(yīng)之前,一把環(huán)抱住了她,把她埋進(jìn)自己的懷里。
就在剛才,許娙還在咬著牙,想著再也不要理他了,再也不能原諒他了。可現(xiàn)在,她立下的咒愿哆哆嗦嗦地坍塌了。她在劉驁懷里不停地哭,她受了天大的苦,有人來安慰她了,她更要把她的委屈像山洪傾瀉一樣,肆意橫流。不不,不是委屈,是壯烈。許娙把頭埋在劉驁的肩膀前,把所有的眼淚鼻涕全都涂抹在他的衣服上,還一個勁地往里鉆,像是在尋找一個可以安放她的入口。
看哪,他還在愛我,他那么愛我;我說過的,他還是愛我的!
劉驁也在哭,他緊緊地?fù)еS娙,搓揉著她的頭發(fā),不知拿自己怎么辦才好。兩人都在喃喃地耳邊傾訴著,安慰著,都聽不清對方的嘟囔,也不知道自己要說的是什么。
我們又在一起了。你再也不生氣了?不生氣了。不再像瘋狗一樣亂咬人了?不敢了。你再也不拋下我一個人了?這些天我好害怕,好害怕。你為什么不來找我呢,我一直在等你。我也一直在等你……
他們在對方的身體里感覺到了自己的體溫,就像一床被子那么暖和可靠。啊,我們是多么幸福!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