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媞站在那里,說不出是喜是憂。不過很顯然,許娙摒棄閑人,跑來石渠閣,就是專程來找她,專門來刺探她的。班媞回想一下,自己入宮一年有余,劉驁不過僅召幸過一次,另外在眾女官進宣時,在大殿里留下她問過幾句跟學(xué)問書本有關(guān)的話,僅此而已。比她能討劉驁歡心的宮人比比皆是。再說了,她的家族在朝中也談不上有多大權(quán)勢,無論皇后是出于嫉恨還是出于結(jié)納,大概都不會輪到自己。班媞越想越迷惑。
本來,在宮中班媞的生活很少與別人出現(xiàn)交集的。按她的性格,她對誰都客客氣氣,既不遠又不近。她已經(jīng)習(xí)慣這種平平淡淡,波瀾不興的狀態(tài)。但這次,許皇后的出現(xiàn),不知會意味什么。
班媞的猜測沒有錯,許娙來石渠閣,確實是為了見一見她,打量一下班媞何許人也。
許娙一向認為自己很了解劉驁,他是一個典雅多情而內(nèi)心敏感的人。沒錯,有時劉驁會悄悄召幸其他妃嬪宮女,為此許娙也沒跟他少鬧過。但那些美貌的女子,劉驁都是隨隨便便一點封賞,很快就丟開手了。這么多年了,劉驁和許娙的感情已積淀下來,兩人又都喜歡研讀義理史書,互相品藻論學(xué),她與他是同類,別人不懂的。
是許娙,率先覺察到有人穿插了進來,在她與皇帝之間。這些蛛絲馬跡是逐格浮現(xiàn)的,它們不成片段,沒有前因后果,但許娙的嗅覺像觸手一般,一把抓住了這些碎片。
有時很難理喻女人的直覺從何而來,肇因可能僅僅是一句話。那時,劉驁與許娙手牽著手,身后跟著小黃門,捧著竹簡,穿梭在宮苑亭林中,他們各自拈取了自己最喜歡的篇章聊了起來。就在這個時候,劉驁心念一動,脫口而出:“她最喜歡的是《德象》和《女師》?!痹S娙一驚:“她?誰是她?”劉驁說:“班少使。她是宮中的才女。沒想到她襟懷闊大,有泠然之風(fēng)?!闭f的時候,許娙看見他輕輕地嘆了嘆,她立即聞出來了:那不是嘆氣,而是一種驕傲而自得的感噫。什么叫“她”?這是一種默認,通常是默契,是不言而喻,是無可替代。有時,這種信號微弱得連心動的人自己都來不及察覺出來。
等等。許娙馬上在腦海里搜索關(guān)于這位下等嬪妃的印象。她記起來,劉驁也曾提到就《詩經(jīng)》請教過一位姓班的女官,許娙那時并不以為意。班少使是誰?沒有,她對這個女子沒有什么印象。當(dāng)時,十幾位有封號的美人拜謁皇后時,她還曾特別留意了幾位裊娜嬌艷的麗人,但她們顯然都沒有討得劉驁的歡心;她便不甚放在心上了。這些人里,并沒有班少使。
等劉驁離開了以后,許娙馬上令中長秋調(diào)出班媞的資料。看完之后,她忽然不安起來。
劉驁睡過很多女人,近期還屢次召幸張美人和王美人。許娙有時會忍,有時又會借此和劉驁吵鬧,但這兩個女人她都看不起,也不那么在意,更不必提那些偶爾沾點雨露的不入流的嬪妾宮女了。說實話,許娙心里再不快,也不得不承認君王是可以和很多女人亂搞的,就算是皇后,她也沒這個資格阻止皇帝??墒牵瑒e的庸脂俗粉也就算了,這個叫班媞的女人似乎有點不一樣。如果她會是一個錐子,那我就不愿讓她冒出來。
就這樣,許娙假裝遇見了班媞。某種意義上,她是屈尊降貴,可是她沉不住氣呀。她帶著倨傲和一身的優(yōu)越感,出現(xiàn)在這個低三下四的少使面前。這種見面方式明顯是生硬的。但許娙第一眼看見班媞,就覺得自己一點也不討厭她。班媞并不算可愛乖巧,甚至還有點冷淡、傲慢,卻不知怎的,把她的僵硬都消解了,這讓皇后惶惑了,心里有什么東西在撓著,可就是找不到在哪里。
班媞回到扶荔宮時,已是傍晚時分了。忽然,報告說許皇后派人送來贈禮了。班媞十分疑惑。禮物不薄,包括上用緞紗兩匹、寧綢兩匹、綾一匹、藍潞綢一匹、織金一匹、單衣兩領(lǐng),外加一匹澄水帛。班媞曾聽父親提到過,知道這澄水帛是西域姑墨國的異品,天氣炎熱時,只需取澄水帛蘸上水,懸掛于上風(fēng)口,滿座遍體通寒,據(jù)說是因為其中有龍涎,所以能消暑。把這珍貴的澄水帛賜給她,總是要有理由的吧?
李平、郭寶兒在一邊幫班媞把這些綾羅綢緞攤開,掩飾不住的欣喜。忽然,李平輕輕笑了一聲:“其實這些賞賜,對于皇后來說根本不算什么?!?/p>
班媞裝作沒聽到。這個丫頭,整天不知在想些什么,大概總是在永巷令署聽宣,聽到了什么閑言碎語吧。猶豫了一下,她還是讓李平去椒房答謝,并致回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