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媞下意識地要摸摸自己發(fā)熱的臉，忽然發(fā)現(xiàn)，過了一夜，她的手還被抓在劉驁的手里，他的十指，叉在她的十指中，你的依偎著我的，一個挨著一個，似乎十分纏綿。她不敢動了，不想驚醒劉驁。

這個人，怕是愛上我了吧？她被自己涌出來的這個念頭嚇壞了?？墒牵@個想法一旦滋生，就像雨后的蘑菇一樣吱吱吱地生長，摁都摁不下去了。

日子還是那樣慢慢悠悠地流淌著，一點也不在乎當事人如麻的心事。班媞常把這段記憶拿出來溫習(xí)，一遍一遍地熨平，檢點哪個細節(jié)是被疏忽和遺漏的。她那天的投壺，姿勢到底是不是難看？她笑了嗎？可那時，她難堪得都快死去了，那朵笑容也像牛皮一樣僵硬吧？那身衣服，她已經(jīng)很少穿了，天氣漸漸轉(zhuǎn)暖，可她有時會在記憶里把它們的每一個細節(jié)、每一個皺褶、每一個暗花都撫摸一遍。

班媞想起，第一次和劉驁一起度過的那一夜，竟然像個夢，一點痕跡都沒留下。實際上，她那時也跟一截木頭沒有什么區(qū)別，對她而言，劉驁就是一個不認識的人。那種狼狽，她忘記還來不及呢。很久以后，班媞都不能接受自己已經(jīng)破了身的事實。

可是，這一次不同了。劉驁那么依戀她，她想，她也是愛他的，劉驁就是她的男人。

許娙快要生產(chǎn)了，因為曾流產(chǎn)過，現(xiàn)在便不再出門，也不再讓劉驁近身，專心保胎。不過，劉驁每隔數(shù)天都會去看望她。與此同時，劉驁每天晚上都固定由班媞侍寢了。有時下朝過后，他會輕車簡從地來到扶荔宮。有時，他們會整夜整夜地說話。劉驁總是要摟著她，在半夢半醒之間，他會在偌大的床上搜尋她，然后，用身體纏繞著她，包裹著她。

早晨，班媞醒來了，看到自己正枕在劉驁的胸膛上，他還沒有醒，半邊睡榻都是她散漫的長發(fā)，烏黑油亮的，像水草一樣爬滿了整個枕頭。水紅色的絹被，已褪至腰間。班媞悄悄爬起兩步，把臉貼著他的臉。劉驁微微地動了一動，她還不敢動，可是，他的眼睫毛已經(jīng)在她的臉上撲閃撲閃了，像含在掌心的蝴蝶正在翕動著翅膀。班媞被撩得癢癢的，也低下頭，用力地在他的臉上扇動著睫毛。

“呵！”劉驁忍不住先笑起來，“你欺負我！你仗著你的睫毛比我長，就欺負我！”

那時，都是一些漾滿了水的青春，滿得都要溢出來了。

三個月后，也就是建始二年七月，班少使被加封為婕妤，從扶荔宮改遷到了增成舍。

班媞升遷很快。婕妤位比列侯，僅次于皇后和昭儀。這種地位頗為重要，宮闈內(nèi)，妃嬪有各自的品佚，后妃之間的膳食、車輿、儀仗、冠服、頭飾、生育，以及喪葬諸方面均享有不同待遇，處處都分尊卑貴賤、等級高低。事實上，最寵愛的妃子常被封為婕妤，而非皇后，這幾乎已是本朝皇帝的通例了。在后宮，班婕妤僅排在許皇后之下。她的父母班況一家，也因此致仕就第，從上河遷往富庶之地昌陵。此外，除原本貼身侍女李平和郭寶兒之外，班婕妤還可增配十六名宮女，仆人雜役另計。

后宮有八個區(qū)，增成舍在第三個區(qū)，比起扶荔宮的逼仄與窘迫，差別簡直不可以道里計。增成舍右邊是南北向的一條寬闊甬道，四面圍墻，院落五進，院中種滿玉蘭及木芙渠，這點，也讓班媞很滿意。中長秋領(lǐng)著班媞去看正殿與偏廳，寶兒拉著李平，在新的宮殿里東摸摸、西看看，一邊開心地旋轉(zhuǎn)著，跳躍著。班媞笑著，沒有制止她們。來到這個新鮮的地方，獲得一個新鮮的身份入主這里，她也想叫，想跳，只是不敢而已。

待用賞錢打發(fā)了小黃門之后，增成舍終于安靜下來了。班媞才留意到寢宮里有兩道屏風(fēng)。這里的趣味，似乎與其他嬪妃的寢宮里全是花鳥蟲魚的格局相去甚遠。一道屏風(fēng)，是在翠金色的楊緞上，細細密密繡著《九歌》的小篆；而另一邊的屏風(fēng)，則是在一種奇異的香木上，以螺鈿鑲嵌出《詩經(jīng)?公劉》和《詩經(jīng)?卷阿》等幾首詩。這是班媞最愛的幾首。顯然，這是劉驁為她悉心訂制的。班媞把臉貼在楊緞上，手指摳著那一個一個手繡的小字，有點昏眩了。

就在班媞被冊封之后一個多月，許娙誕下了一位小公主。雖不是皇子，劉驁也高興得不得了。數(shù)年前，當許娙還是太子妃的時候，懷孕了，也因為這個未來的小皇孫，保住了劉驁的太子位。許娙在掙扎了兩天兩夜之后，產(chǎn)下一男嬰，可惜男嬰隨即便死去。許娙傷心得幾欲絕食自盡，劉驁也整整一天水米未沾，陪在她身邊。經(jīng)歷過這種痛苦，劉驁與許娙都非常寵愛未央宮的第一個嬰孩。劉驁又重新回到椒房，每天陪著許娙，陪著這個小公主。

在小公主滿月時，劉驁給許娙賜了兩百斤黃金，衣料一百匹，外加珍珠十斛，這已經(jīng)超過了定規(guī)。更過分的是，他還為此大赦天下。一時間，朝中又有人開始議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