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驁為了安慰班媞,決定拜班伯為定襄太守。這對班伯來說,是個機會。班伯雖然文士出身,卻有慷慨之氣,幾次上書要求出使匈奴。年初時,單于來上朝大漢皇帝,劉驁就曾命班伯持節(jié)在塞下相迎?,F(xiàn)在,定襄的大姓石氏和李氏愈發(fā)膽大妄為,不僅聚眾斗毆,竟然還敢追殺官吏,班伯剛剛上了奏折,請求派去鎮(zhèn)守定襄。劉驁覺得班伯的才能亦足以勝任,便準奏了。至于王鳳,他向來看好班伯,既然班伯自己有成就一番的志氣,王鳳也就順水推舟了。
迷迷糊糊中,班媞感覺有人輕輕撫著她的臉,她睜開眼,只看見劉驁就在身旁,坐在床沿,安靜地看著她。
“你哭了。”劉驁說的時候,手還在摩挲著她的頭發(fā),撩過來撩過去。這種溫柔讓班媞疑慮起來。她還是說:“沒有,臣妾很好?!眲Ⅱ堄弥讣廨p輕地劃過她的臉頰,笑說:“媞兒,你在夢里哭了吧。是朕替你拭去淚珠的。”
班媞忽然很煩。這不是劉驁。他不應(yīng)該這么溫馴,不應(yīng)該這么柔情蜜意,他就應(yīng)該一臉自以為是的表情,是那個又軟弱又矜持的蠢人。劉驁的甜蜜超出了班媞的預想,她越發(fā)固執(zhí)了,輕輕地搖頭說:“陛下,臣妾很好。或許是夢中迷了眼。”劉驁忽然把她的身體往榻上潦草地一放,站起來,冷冷地說:“班—婕—妤,你又來了?!?/p>
走到帷幔邊,他看來氣已消了一些,又回過頭來對她說:“朕剛剛遣侍中中郎將王舜奉璽書印綬,拜班伯為定襄太守了,讓王舜自己去保護單于。去定襄主事,是你哥哥一直的心愿?!?/p>
班媞趕緊從床榻上起身,拜謝:“謝陛下。陛下能夠讓臣妾的兄弟多加歷練,臣妾非常感激?!?/p>
劉驁看到班媞在病中猶自掙扎著起來,有點于心不忍,便說:“你知道嗎?朕一開始就覺得,你與你哥哥長相酷似,當初我也是因為這樣,一眼就留意上你?!彼又终f,“這次倒是遂了王鳳的意,他一向想拉攏班伯。只怕這樣一來,皇后又該緊張了。哼?!彼呎f就邊想起許娙,這個女人,她該又把班媞和王鳳樹為假想敵了。
班媞不得不解釋:“但哥哥并非攀附權(quán)貴之人……”
劉驁打斷她的話,說:“朕知道,班伯就是一位儒生,很有才能,朕欣賞他跟王鳳沒關(guān)系?!?/p>
“大司馬大將軍的權(quán)勢這么大,臣妾一家并不敢和他攀上關(guān)系。這點,想必陛下也能理解。”
“王鳳的權(quán)勢大了就這么讓人討厭嗎?朕明白,你們大家都在埋怨我,覺得朕太過縱容王鳳了。”劉驁慘然笑著,語氣也變了,說,“誰都覺得我無能。你們怎么知道我沒有辦法把王鳳趕出朝廷?你們怎么知道我不是故意的?都以為我怕他,以為我怕太后。也許吧。但這些年,你看王鳳的權(quán)力就真的那么穩(wěn)固嗎?每天下朝以后,我都在想,王鳳說得到底對不對,我到底能不能有比他更好的決策。結(jié)果不能。絕大多數(shù)時候,他都比我高明一點,不多,也就一點點。他對朝中諸幕僚的了解比我細致,他對人事的任命比我準確,甚至有魅力讓更多的人圍繞在他周圍。我有自知之明。我一直在努力,可是,我自問無法比他更高明。再放眼整個朝廷,又能有什么人比王鳳更適合執(zhí)政?沒錯,王鳳確實有結(jié)黨營私,打擊異己之嫌,王商之死,王章之死,每一樁,每一件,我都記在心上。但現(xiàn)在朝中誰又是清白的呢?”
班媞吃驚地看著他。劉驁又說:“我知道,我一直對王鳳忍讓退避,對劉家天下,未免是飲鴆止渴,不負責任;可是,對于天下百姓,他比我有能力,未必不是百姓之福??墒牵倚睦锵氲?,誰給我機會去解釋了?去對那些大臣說我沒本事?去向母后解釋我不想待在這個位置上?皇后怎么能容忍我對王鳳的這種尊重?”他嘴角挑起了一點笑,說,“而你,只會更加證實我的窩囊吧。”
班媞不知說什么好,避開他的目光,勉強說了句:“陛下何必把自己說得如此不堪呢……”
劉驁冷笑著說:“我沒有夸張。如果我在你眼里不是這么毫無地位,你怎么會這么待我?”
她也生氣了:“既然臣妾不能讓陛下寬心,那你又何必來找我呢?后宮這么多美人,陛下盡管自便。”班媞含著一朵笑,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像是不懂他在說什么。
劉驁看到班媞這種寬解的笑,氣更不打一處來??墒侨思乙矝]說錯呀。劉驁最后憋出了一句:“我根本就不應(yīng)該來找你,是我太傻了。我從來沒有見過像你那么難侍候的女人?!?/p>
皇帝被她氣走了,現(xiàn)場只留下怔忡的班媞。
劉驁是故意把自己的怨氣積聚起來,放大的。他知道班媞總是沒有錯,所以他才受到了傷害。他不想挽回,反而更尖銳地刺痛自己。劉驁似乎越來越深地陷入這種自我虐待中:他要通過敗壞自己,來羞辱班媞。
劉驁在班媞這里,只能得到滿身的挫折感。班媞心里樹起的籬笆有三千丈那么高,他始終不得其門而入。他不是沒有勵精圖治過。這兩年來,他很少微服私行,不再四處游獵,也想理清朝政,也想好好陪陪女兒??墒?,看哪,他得到的結(jié)果就是這樣!
劉驁不知為什么。平心而論,他在位這八年時間,軍械武器長年藏放在庫房中,太平無事 ,既無內(nèi)亂,也無外患;倉廩豐實,百姓生活安定。說到公卿幕僚,固然看不出誰有經(jīng)世濟才的能耐,但誰都不是大奸大惡,多少有幾分學問。起碼,劉驁要守成是沒問題的。孝元皇帝留給他都內(nèi)錢四十萬萬、水衡錢二十五萬萬、少府錢十八萬萬;宣元二帝給劉驁積攢下來的家底足夠了,先帝們鎮(zhèn)惡撫遠,也給他清掃出空間。如果嫌沒有實權(quán),難道劉驁身邊的臣子還能比孝惠帝身邊的臣子更難對付嗎?難道王太后還能比呂太后更強悍嗎?
劉驁被一種強烈的失敗感糾纏著,困頓不堪。誰都不需要他,班媞不需要,王太后不需要,朝廷不需要,天下也不需要。他重新坐上他的飛行殿,帶著一眾隨從,在長安四周斗雞走馬,漁田打獵,云游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