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身體雖然非常虛弱,但我的父母身體并不虛弱。父親比我的個子高,屬于一般意義上的身體結(jié)實的那種人。母親也是。小時候我經(jīng)常到祖父祖母家去,他們的身體也都很健康。外祖父外祖母雖然不常見,也沒聽說過他們身體虛弱。
也不知道為什么,到了我這里突然發(fā)生變異,我成了一個身體虛弱的人,而且不光是身體虛弱,還有綠色恐懼癥這種精神上的缺陷??纯醋娓缸婺负碗p親,這不應(yīng)該是先天性的。這樣的話,我懷疑我有虛弱的血統(tǒng)就是一種奇怪的想法。這既然是一種奇怪的想法,我又決定把這虛弱的血統(tǒng)斬斷,明顯是自相矛盾。
在考慮我自己的事情的時候,我覺得我本身充滿了謎團。從過去到現(xiàn)在,有太多想解都解不開的謎團,我的身體簡直就是由謎團構(gòu)成的。為什么到了我這一代就突然變成了這種虛弱的體質(zhì)?為什么害怕綠色?我百思不得其解。這兩個為什么,是常年折磨著我的兩個最大的謎團。
我從年輕的時候開始就想找到自己這樣異常的原因。吃不了蔬菜,恐怕就是綠色恐懼癥的延伸吧――我也曾反過來想過,是不是先得了蔬菜恐懼癥,后來又發(fā)展為綠色恐懼癥,這種可能性好像很小。綠色恐懼癥大概是所有異常現(xiàn)象的根源。因為害怕綠色,所以不敢吃蔬菜,因為不敢吃蔬菜,所以身體虛弱。但是,我的綠色恐懼癥是怎么得的呢?如果能找到原因,所有的問題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想來想去,我認(rèn)為是小時候精神上受過刺激。小時候發(fā)生過什么事情呢?我首先想到的是母親的死。
母親是我六歲或七歲那年死的,好像是自殺。我的童年是在戰(zhàn)爭中度過的。那時候,一響起空襲警報,母親就拉著我的手往附近的防空洞里跑。我記得客廳里的玻璃窗上貼著白膠布,客廳里的光線因此比較暗。我還記得我那時候是吃蔬菜的。這么說,我不能吃蔬菜應(yīng)該是母親死了以后的事。
不可思議的是,關(guān)于母親的死,我什么都想不起來,而母親死之前和死之后的事情,我都記得一些。比如在熟睡中母親突然把我搖醒,然后胡亂給我裹上防空頭巾,弄得我耳朵生疼。那時我隔著東邊的玻璃窗可以看見外面的天空被大火燒得通紅。
還有記得更清楚的事情。昭和二十年①,我家所在的三鷹地區(qū)遭到美國空軍的B29轟炸機的空襲,懵懵懂懂的我被母親拉著跑向防空洞的時候,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四周熊熊的大火,飛得很低的魔鬼似的巨大的B29轟炸機,我都還記得清清楚楚。B29轟炸機那硬鋁做的大肚子映照著地上的大火,孩提時代的我竟然感到那是一種妖魔式的美。那巨大的魚肚子一樣的家伙現(xiàn)在也時常出現(xiàn)在我的夢中。
母親死時的事情我也記得,不過印象不太深。我記得我在我家附近玩,好像是一個人蹲在地上用釘子畫畫,遠遠看見有很多人朝我家跑去,還有穿白大褂的,父親也在。鄰居家的一個阿姨來到我身邊,握著我的手對我說,不得了啦,你媽媽出事啦!
那時是戰(zhàn)爭剛結(jié)束后不久的混亂時期,鄰居們對母親的死并不是特別關(guān)心,因為在那個年代里,他們都在為了自己的生存拼命掙扎,而且沒有死人的家庭幾乎是沒有的。
我那個時候可能是六歲,也可能是七歲。那一年是昭和二十一年,要是還沒過七歲的生日呢,那就是六歲。聽了鄰居家那個阿姨的話以后我的感覺是什么,已經(jīng)不記得了,但絕對不是一種從心底里涌上來的悲傷的感情。當(dāng)時,家門口擠滿了人,我只是呆呆地看著他們的背影。我記得那些背影有很多都是白色的。那時是夏天,大概是初夏,但是在我的記憶里沒有綠色。
我認(rèn)為那個時候在夏日驕陽的照射下,遠處的樹木一定是鮮綠鮮綠的,可是那些綠色并沒有在我的記憶里留下什么印象。母親那簡單的葬禮我也能想起來,葬禮上也沒有綠色。
如果對顏色抱有恐懼感,一般應(yīng)該是對紅色。例如剛才我說過的孩提時代對空襲的恐懼,回憶起來都應(yīng)該是紅色的。面無血色的母親,拉著我慌慌張張地跑出家門。大火、爆炸、流血,出現(xiàn)在我眼前的顏色以紅色為主。直到現(xiàn)在,我看見紅色的晚霞也不會馬上就覺得它很美,因為它首先勾起我對空襲的回憶,必須讓那恐懼的回憶過去之后我才能欣賞晚霞的美。戰(zhàn)爭結(jié)束之前的那個時期,我?guī)缀趺刻於际窃趯t色的恐懼中度過的。但是,在我內(nèi)心深處留下的卻是對于綠色的恐懼。
不過,我自身的這種異常并沒有日益嚴(yán)重的趨勢,我對我現(xiàn)在的生活,可以說是非常滿意的。雖然不能說事事如意,可是世界上事事如意的人能有幾個呢?我這個人有相當(dāng)強的自卑感,所以總覺得像我這樣的人能夠過上這么平穩(wěn)的,物質(zhì)上也很充足的生活,簡直可以說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我當(dāng)然要抱著感謝所有人的心情度過每一天。
人們經(jīng)常說,生活在高樓林立的東京就像生活在無數(shù)高大的水泥屏風(fēng)里。但是,這樣的環(huán)境對于我來說是最合適的。有著綠色的森林和草原的郊外,對于我來說簡直就是地獄。
妻子非常了解我的怪癖,所以在我們家的陽臺上沒有一盆花草,房間里也沒有一個花瓶。窗簾、地毯沒有一丁點兒綠色,妻子也沒有一件綠色的衣服。
也許我是一個非常沒有意思的丈夫。但是,我喜歡說俏皮話,愛開玩笑,由于綠色恐懼癥從來不打高爾夫球,由于身體虛弱滴酒不沾。這樣,跟別人的交往自然就很少,下了班就回家,還經(jīng)常幫妻子做家務(wù)。
我雖然有個抽煙的嗜好,但從不亂花錢,也不在外邊沾花惹草。我承認(rèn)我是個有些怪的男人,不過自認(rèn)為對于女人來說,也不是不離婚就受不了的那種。
也許是妻子懶得折騰了,不過在我看來她對現(xiàn)在的生活還是很滿意的。我呢,至少是滿足于眼下豐衣足食的生活。豈止是滿足,我甚至覺得很快樂。
我心里對我的綠色恐懼癥雖然放不下,但本能地覺得這是一顆深深埋在地底下的炸彈,也沒有想過一定要把原因找到。我不想毀了自己這平靜的生活,我覺得這樣活下去就挺好。
可是,愿望畢竟是愿望,我終究逃脫不掉解開謎團的命運。昭和五十九年快過完的時候,我在公司里突然接到了一個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