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等于沒有不是說根本沒有。當時日本擁有的雷達是一種波長很長的雷達。波長越長越容易出誤差。因為雷達是依靠被反射回來的電波測定對象物的，波長太長的話，反射回來的電波就會擴散，就無法精確地測定對象物。

“如果用微波呢，誤差就會很小，因為微波反射回來的電波不擴散。當時美國空軍的B29轟炸機用的全是微波雷達，而日本還在依靠照明彈和望遠鏡。如果是夜間空襲，日本的防空部隊根本無法跟B29對抗?！?/p>

我對這些話一點兒興趣都沒有，所以連一句隨聲附和的話都沒說。但是石上老人不在乎，自顧自地往下說。

“后來我們從德國請來了一個技術人員叫福達斯。當時，德國的技術跟美國不相上下。上級讓我們跟著福達斯學技術。無奈我們基礎知識太差，我們這些中學畢業(yè)生要學大學生學的課程，不得不趕緊補高中的課。福達斯對我們要求可嚴格了。

“昭和二十年有一個時期最難熬，根本就沒睡過一個安穩(wěn)覺。那一年的三月十日，B29轟炸機開始轟炸東京。汽油彈，鎂殼彈，近二十萬發(fā)掉下來，把東京變成一片火海。你還記得鎂殼彈吧？

“你這個歲數的人應該記得。怎么？你不記得了？通常所說的燃燒彈其實有兩種，一種是汽油彈，一種是鎂殼彈……算了，關于這個問題就不詳細解釋了?？傊?，當時B29轟炸機以富士山為目標飛過來，然后在箱根改變方向往東飛，直奔東京。在東京，他們是沿著中央線鐵路實施地毯式轟炸，一直炸到這一帶。久我山，也就是這附近，現在的高爾夫練習場那個位置，當時是高射炮陣地。”

我搞不懂石上老人為什么要跟我說這么多我并不關心的話。

“可是，那些高射炮太落后了。當時日本的防空部隊只有八厘米直徑的高射炮，只能打六千到七千米高。可是，B29轟炸機是從一萬米的高空飛過來的，根本就夠不著，而且，發(fā)現敵機只依靠月光和閃電，不是人家的對手?。?/p>

“不過陸軍經過一年的研發(fā)，制造出一種炮身長達九米的十五厘米直徑的高射炮，射程達到了一萬米。那時候，我們的微波雷達還沒做好，但是，依靠望遠鏡和照明彈，這種十五厘米直徑的高射炮也發(fā)揮了作用，打掉了很多B29轟炸機。B29轟炸機在這一帶上空被擊中，在新宿一帶墜落。后來，B29轟炸機再也不敢在這一帶上空飛了。

“這種高射炮，要是配上微波雷達，那就等于是孫猴子拿起了金箍棒，B29來多少就能打掉多少。我每天從那些高射炮前面經過去研究所的時候，都咬著牙發(fā)誓，一定要盡快把微波雷達造出來！

“也許你還記得吧，有一段時間我們連家都不回了，吃住都在研究所，顧不上妻兒了?？?，叫你們吃苦啦?！?/p>

父親好久沒回家的事我還模模糊糊地記得。這時候我開始意識到石上老人為什么要對我說這番話了。是的，那時候我和母親都覺得非常寂寞。

“我們在研究所里不休息，不睡覺，拼命研制，終于在昭和二十年七月底研制成功了。我們再也不用害怕B29了。可是，我們的成功太晚了，那時候的東京已經被燒成了平地，B29不來了。又過了半個月，戰(zhàn)爭結束了。

“把B29噼里啪啦都打下來的夢，我們每天晚上都做。為了實現這個夢想，我們拼命努力，我們吃了很多苦。我也好，被多野……哦，對不起，我也好，你父親也好，都瘋了似的工作，幾乎成了狂人。

“也許你會說，這不比死了的那些人好多了嗎？不是那么回事，絕對不是那么回事！死了的人比我們輕松得多。至少當時我是這么想的。

“那種悔恨，簡直無法用語言來形容。我認為，心里那么悔恨的，除了我們沒有別人了。被多野哭了，我也哭了。不休息，不睡覺，付出了多少犧牲，好不容易做好的微波雷達沒用了！那種悔恨的心情，你能理解嗎？”

石上老人的喉嚨哽咽了，眼睛里含滿淚水。老人舉起長滿了老人斑的手，胡亂抹著長滿了皺紋和老人斑的臉。我看到了老和死。

“沒有比那更大的悔恨了。我直到現在都在反反復復地做同一個夢，夢見我們研制的雷達，配合高射炮，打蒼蠅似的把B29噼里啪啦地打下來?！崩先苏f著用餐巾紙擦著鼻涕和眼淚，“那不應該是夢，我們研制出來了，馬上就能用上了?？墒?，戰(zhàn)爭結束了。”

老人嘆了一口氣?！拔覀兡?，就是這種人，我和被多野都是這種人，特別是被多野，你父親。我們那時候付出的努力，全都白費了。我理解他的心情，理解他干的那種事，也理解他為什么住進了精神病院……你看了這封信以后，肯定會有很多感想。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時效早就過了，希望你寬大為懷，原諒他?！?/p>

但是，我拿到那封信以后，過了兩三天都沒打開看。我本能地預感到，這封很久以前的信，會威脅到我現在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