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我的北京??!多少年來,章第一次站在黃土高坡上,使出全身力氣,對著自己故鄉(xiāng)的方向,大聲高喊。
她給北京送來的是小女兒。為了送誰回北京,丈夫還跟她吵了一場。丈夫的意見是送兒子,而她則堅持送女兒?!吧嚼锏呐⒆映思奕撕吞鎰e人生孩子外還有什么出息?”她抱住自己的兒子,痛哭流涕地對他說:“不是媽不心疼你,可你看看媽現(xiàn)在還有哪點像城里人?哪點像北京人呀?媽不能再讓你妹妹一輩子像我一樣的苦命……”
臨走那天,她抱著兩個孩子,痛哭了很久很久,一直看著送兒子的拖拉機開出幾道山彎,她才與女兒一起千里迢迢回到了久別的北京。
啊北京,多么熟悉而又極其陌生的北京。章雖然在插隊后的二十幾年中也多次回過北京,可當(dāng)她此次領(lǐng)著女兒重返北京,細細觀望親愛的故鄉(xiāng)時,她才真的感到故鄉(xiāng)的變化實在是太大了,大得她這個從小生長在這兒的老北京人有種完全找不回自己曾經(jīng)是個地道的北京人的感覺。她傷感起來,眼淚不停地流,害得一旁的女兒連聲說:“媽,要不我們回山西算啦,這兒不是我們的家?!?/p>
“胡說,這兒才是你的家。記住,有誰問你時,你要一點不含糊地告訴他們,你是真正的北京人!”她要滿嘴山西口音的女兒發(fā)誓。
女兒只好老老實實地聽母親的話,孩子哪里知道母親讓她牢記這話的真正含意。
章把女兒帶到北京后,遇到的頭件事是給女兒找所學(xué)校。哪知本來很簡單的事,卻弄得章不知如何辦才好。章在北京的親人除了兩個哥哥外,沒有什么人了。章自己的父母在前幾年就謝世了。雖然兩個哥是親的,但天各一方,再說哥哥家的孩子最小的都快大學(xué)畢業(yè)了,大孩子早已有了后代,章家祖上有房子,可后來拆遷全都變成了公房,這樣一來等于章在北京的根也沒了,她女兒的落戶問題,也是她同兩個哥哥前后商量多次才定下的。最后還是大哥心胸寬敞些,章的女兒就落在大舅家,可大舅媽說孩子住的地方得另外想辦法。章看看大哥家的情況也確實為難,一個小三居五個人住著已經(jīng)夠嗆。章便和二哥二嫂商量,因為二哥家也是個三居室,兩個女兒一個快要結(jié)婚了,另一個剛上大學(xué),擠擠應(yīng)該是沒多少問題。但二嫂一臉不高興,礙于面子沒對章直說。
“這樣吧,正好我們一樓比別人方便些,我給孩子在門口搭一小間出來,要是她嫌,以后我就跟她換,妹你看咋樣?”二哥顯得無可奈何但畢竟是真誠的。
“行,娃兒能在北京有個落腳的地方就成?!闭聸]有特別的要求,能讓女兒有個睡覺的地方便是阿彌陀佛的事了,還講究啥?再說哥哥怎么著總是自己人嘛。
女兒落腳的地方就這么定下了。之后是上學(xué)的事。誰知這事讓章好一通勞神和操心。附近的兩所中學(xué)都是市、區(qū)重點,人家借口說孩子的基礎(chǔ)太差,婉言謝絕了。章便跑到跨區(qū)的另一所三類中學(xué),那個校長還算好,因為他曾經(jīng)也是位知青。不過校長說:“插班的照顧我給了,但現(xiàn)在學(xué)校負擔(dān)也重,你孩子上我們學(xué)校,肯定增加了老師的工作量,為了我好向大家交待,你得給學(xué)校意思意思。當(dāng)然你量力而行啊?!比思艺f到這份上,章也只有滿口“那好那好”地回答。不多,就四千元??梢履贸鲞@四千元就等于要了她的老命!帶孩子離開山區(qū)時,丈夫把全家的積蓄一個子不剩地給了她,那也就是兩千來塊。除了用于車費和給兩個哥哥家買了點見面禮外,章口袋里就剩一千五百來塊。孩子上學(xué)是大事,也是章為了圓自己回北京夢的全部希望所在。無奈,她只好硬著頭皮向大哥二哥伸手借。錢是借來了,可她與兩個家的關(guān)系從此變了味。二嫂當(dāng)著她的面對自己的丈夫說:“往后咱家的日子就像中東地區(qū)一樣,沒個安穩(wěn)了?!闭掳褱I水噙在肚里,臉上還只能裝出一副笑臉向哥嫂們告別。
“娃,以后手腳勤快些,二舅家刷碗洗菜和做飯的雜活你多干點,不要貪玩貪睡,??!記住媽的話了沒有?”
“嗯?!迸畠旱难劾镟邼M淚水,嘀咕道,“媽……我害怕二舅媽?!?/p>
“有啥怕的?她是你親戚,不許你對舅媽犯嘀咕!啊,聽清楚了嗎?”章很生氣地說。
女兒突然“哇”的一聲撲在章的懷里:“媽,我想跟你回家……”
章更生氣了,“啪”地抽了女兒一個耳刮子,斥道:“你要是不給我好好在這兒念書,就哪兒都別想回!”
女兒再也不敢多嘴了,低著頭,眼淚依舊“啪嗒啪嗒”地往下掉。章裝作什么都沒看到,可當(dāng)她轉(zhuǎn)身走上西去的火車時,淚水一下像斷了線似的往下流……
“北京啊,你是我夢里也在思念的故鄉(xiāng),如今為什么我在你的面前像個過路的陌生人?難道你真的永遠把我們這些知青和我們的后代給拋棄了?啊,北京,你能告訴我嗎?北京――”章兩眼凝視著漸漸消逝的那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輪廓,心底在凄楚地高聲吶喊。
章大姐的女兒留在北京,留在自己的哥嫂家,可是對一個從小在封閉的山村長大的女孩子來說,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既陌生又可怕的。不說學(xué)校里的同學(xué)始終把她當(dāng)作“外地人”對待,也不說她根本沒有伙伴帶著她熟悉這個本應(yīng)同樣屬于她的城市,單說在舅母家的日子,就讓她有種難以訴說的孤獨和被歧視的感覺。
女兒從舅母和兩個表姐的眼里看得出她們對她的到來并不歡迎,她也知道這個家里舅舅并不能成為她所依附的靠山。她記下了母親的話:少說話,多干事,手腳要勤快。為此,她早上先于大家起床,然后幫助燒好開水,做好早飯。但她學(xué)不會煮奶,常常把舅母給兩個表姐訂的三包牛奶煮得只剩幾小口,要不就是干了鍋。
“你是看著表姐們吃奶生氣怎么著?”舅母終于發(fā)怒了,再也不讓她做早飯了。
母親臨走時吩咐她,城里人一般吃完飯不愛刷碗,你就眼尖點,等晚飯后人家看電視,你去把碗刷了。她照母親說的去做,主動沖洗收拾一大堆狼藉的鍋碗勺盆……
“這都是誰洗的呀?油乎乎的,臟死了,還不如不洗呢!”小表姐一邊拎起一只碗,一邊斜著眼看她,然后嬌滴滴地沖著自己的媽叫道:“媽你快看,這碗上的油渣都是什么時候的呀?”
舅母趕過來,看了看她洗的東西,嗓門一下子大了:“笨得出奇,洗幾個碗都不會,就只會白吃白住!”
她委屈地躲進自己的小屋,眼淚嘩嘩地流透了小枕頭。十五瓦的昏暗小燈泡下,她含著淚給遠方的母親寫信:“媽,你快來吧,我不想在這兒念書了,我想離開舅舅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