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緊緊摟著她,仿佛摟著失而復得的珍寶,他沒有想到可以輕易獲得她的原諒,她這樣驕傲的一個人,現(xiàn)在卻軟弱得像是沒有了任何氣力。他心里隱約有絲害怕,這一切來得太容易,竟不像是真的一樣。他以為她是一輩子也不會原諒自己了,可是她現(xiàn)在就在他懷里。他緊緊摟著她,仿佛只有這樣才能證明她的存在,她的身體微微有些發(fā)僵,或者因為仍舊在生他的氣,他嘆息著吻在她的發(fā)上:“靜琬……對不起……”
她神色恍惚,心底撕裂的那個地方又在隱隱作痛,她逼著自己不要再去想,她要的,只是自己應該有的安逸人生。他必會盡其所能地對她好,她也會,對他好,然后忘了一切芥蒂,忘了承州,忘了曾經(jīng)硬生生攪亂她生命的一切。
乾平七八月間,暑熱甚酷,靜琬雖然貪睡,但夏日晝長,十點多鐘的樣子,已經(jīng)是艷陽高照,滿院的花木扶疏,郁郁蔥蔥,她起得既遲,就沒有吃早飯,拿了塊蛋糕,一邊吃,一邊看今天的西文報紙。報紙上還在分析承穎在鄭家屯的沖突,說道兩軍的布防與實力,外國政府從中斡旋……她看到“承軍”二字,就不覺生了一種煩躁,將報紙扔開到一旁,尹太太見她看報紙,于是問:“報上說什么,是要打仗了嗎?”
她說:“還不是那幾句話,那個外國的軍事分析家說,雖然局勢十分緊張,但估計近期不會打起來?!币f:“那就好,一打仗總是兵荒馬亂,叫人心里不安?!庇终f:“你不是和建彰要去逛公園,怎么到現(xiàn)在還不出門?”
靜琬看了看鐘,說:“是去明明軒吃大菜,反正公園隔幾天就在逛,和自家花園一樣了,還有什么意思。”明明軒是乾山公園內(nèi)的一間西餐館子,十分的有名,靜琬一直喜歡那里的桃子凍,所以建彰與她久不久就要約在明明軒。
她十一點才出門去,到了公園里,已經(jīng)是快十二點鐘了。這天是禮拜天,明明軒里差不多是滿座。因為是熟客,西崽滿面笑容地迎上來,說:“尹小姐來啦,許少爺早就在那邊等著呢。”
因為來吃西餐,所以許建彰也換了西服,正中午的陽光猛烈,彩色拼花玻璃的長窗漏進一扇扇五顏六色的光斑,有一塊淡黃色的光斑正照在他的臉上,他不覺微微瞇起眼睛,他額上烏黑的發(fā)線筆直,那笑容溫和,叫她心中不由自主覺得溫軟安逸,含笑問:“等了許久了嗎?”他說:“也才剛到一會兒?!?/p>
剛上了菜不大一會兒,忽然外面一大陣喧嘩聲嚷進來,餐廳里本來有俄國樂隊在那里演奏,那喧嘩聲連音樂聲都打亂了,有人在大聲地說著什么,還有人在連聲發(fā)問,許多客人都情不自禁地張望,西崽匆匆地走過,靜琬叫住他問:“出什么事了?”
那西崽說:“報館剛剛傳來消息,承軍宣戰(zhàn)了?!?/p>
她的心猛然往下一沉,不知道為什么,整個人就像是呆了一樣。過了好一陣子,才轉過臉去看許建彰,他的眼中掠過一縷悲戚,可是極快就被一種從容給掩蓋了過去。他的聲音也像是很平靜:“看來要亂上一陣了。”靜琬也漸漸回過神來,若無其事地說:“承穎總有四五年沒打過仗了吧?!彼麄儍蓚€人,盡管說著話,可是靜琬手里拿著的叉子,已將面前剛上的一份薄餅一點點叉得零零碎碎。
旁邊一桌的人大聲在議論局勢,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飄過來。一個說:“慕容灃此舉不智,承軍本就勢劣,絕占不了便宜去?!绷硪粋€說:“穎軍剛勝了安國軍,士氣正高,若不是外國政府居中調(diào)停,早就在月前對承軍的挑釁宣戰(zhàn)了。”還有一人卻持著異議:“依我看倒不一定,慕容灃與俄國人剛簽了合約,回頭就對穎軍宣戰(zhàn),這中間定然還有蹊蹺?!彼麄兤咦彀松啵v個不休,靜琬本來不想聽,可是一句一句,便如冰冷的小蛇一樣,嗖嗖地往耳里鉆。她心情煩亂,不知不覺就嘆了口氣。
許建彰忽然叫了她一聲:“靜琬。”她抬起眼來看他,他的臉色還是那種從容的安詳,彩色玻璃的光斑映在雪白的餐臺布上,流光飛舞,迷離如綺,微微搖曳的陰影,是窗前的樹被風吹過。餐廳里本來裝有許多的吊扇,此時緩緩轉著,巨大的扇片如同船槳,慢慢攪動著凝固的空氣。她有一種預知的戰(zhàn)栗,挺括的餐巾讓手心里的汗濡濕,綿軟而柔韌,她緊緊地攥著餐巾。他的神色還是那樣子,仿佛小時候要替她去折一枝花,他說:“我們結婚吧?!?/p>
頭頂?shù)牡跎扔械投⒌奈宋寺?,四面都是輕輕的笑語聲,遠處有蟬鳴,聲嘶力竭。她并不覺得熱,可是汗浸透了衣裳,貼在身上。心里只有一種慌,像是小時候醒過來,屋子里靜悄悄的,媽媽不在跟前,奶娘也不在跟前,四壁靜悄悄的,墻上掛鐘滴答滴答地走著,只余了她一個人在屋子里,心慌得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