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偶然露出這種小女兒情態(tài),建彰心中倒是一甜,說:“早點休息吧,明天就可以見面了?!膘o琬長久緘默著,最后方說:“你也早些休息,再見?!?/p>
她將電話收了線,站了起來。前面搭了戲臺在唱堂會,隱約的鑼鼓聲一直響進來。嘁兒鏘嘁兒鏘……她的一顆心跳得比那鼓點還要快,一一地檢點手袋中的東西:父母與自己的一張合影相片、兩大卷厚厚的鈔票、一把零錢,還有那只金懷表。她想了一想,將“?”拿手絹包了,掖在手袋最底下。
客人們大都在前面聽戲,她悄悄地下樓來,因為馬上要開席了,下人們忙得鴉飛雀亂,一時也無人留意到她。她從后門出了花園,園中寂然無人,只有樹上掛了西洋的小七彩旗,迎風在那里飄展著,“嘩嘩”一點輕微的招搖之聲,前面的鑼鼓喧天,她依稀聽出是《玉蓮盟》,正唱到“我去錦繡解簪環(huán)、布裙荊釵,風雨相依共偕百年?!蹦且环N咬金斷玉的信誓之聲,仿佛一種異樣的安慰,令她并不覺得十分害怕,只是腳步忍不住有些發(fā)虛,幸得一路上無人撞見。后門本來沒有上鎖,門房里的老李坐在藤椅里,仰頭大張著嘴坐在那里,原來趁著涼風已經(jīng)睡著了,老李養(yǎng)的那條大黃犬,見著她只懶懶地搖了搖尾巴,她悄悄就走出門。
從巷子口穿出去,就看到好幾部黃包車在那里等客,她隨便坐上一輛,對那車夫道:“去南城,快拉?!蹦屈S包車見她的模樣,知道是位富貴人家的小姐,而且又不講價,明明是位大主顧,當下抖擻了精神,拉起車來就一陣飛跑,不一會兒就將她送到了南城。
她知道自己此舉,當真是驚世駭俗,連那位嚴先生見了她,也吃了一大驚。她并無旁的話說,只簡單道:“我要去永新?!?/p>
那位嚴先生極快就鎮(zhèn)定下來,眼中忍不住流露出欽佩之色,口中卻道:“現(xiàn)在兩軍戰(zhàn)事激烈,交通斷絕,小姐不能這樣冒險?!?/p>
靜琬固執(zhí)起來,只將臉一揚:“他既然能來,你必然就有辦法叫我去。城門馬上就要關了,如果今天走不成,可能我這輩子就沒法子走了?!蹦菄老壬烈鞯溃骸靶〗隳饲Ы鹬w,前線烽火,并不是旁的事。路上萬一有閃失,我嚴世昌何顏去見六少?”靜琬將腳一跺:“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嚴世昌考慮半刻,終于下了決心,抬起頭來道:“那么請小姐在此稍候,容我去安排一二?!?/p>
他辦事極是敏捷,去了片刻即返,兩個人乘了汽車出城去,城外有人早早套了一輛大車在那里接應,天色已晚,他們坐了大車顛簸走了數(shù)十里地。靜琬一半是緊張,一半是害怕,夾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歡喜,坐在那黑咕隆咚的大車里,心中只懷著一種不可抑制的熱切。這一走幾乎走了半夜,從顛簸的小路上轉入更窄的一條路,最后轉入一個院落,靜琬借著車頭馬燈依稀的亮光,隱約瞧出像是尋常不過的一戶莊戶人家。
嚴世昌先下了車,再替她掀起車帷,低聲說:“小姐,今天就在這里打尖,明天一早再趕路。”靜琬雖然膽大,可是到了這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還是禁不住有幾分怯意。心中只在記掛父母,到了這個時候,他們一定急得要發(fā)狂了,可是自己義無反顧地出來,只有待日后再去求得他們原諒了。
主人是一對夫婦,笑嘻嘻地迎出來,這里并沒有電燈,依舊點的煤油燈,靜琬見著女主人,才情不自禁微松了口氣?;璋档臒艄庀轮磺埔娢葑永锸帐暗煤軡崈?,那主婦早早替她挑起里屋的簾子,里面也是大炕。靜琬路上奔波這半夜,看那炕席整潔,也就先坐了下去。嚴世昌說:“明天只怕還要委屈小姐?!彼麑⑷P的計劃一一對她講明:“前線雖然在打仗,但這里離旗風嶺很近,我們已經(jīng)預備下牲口,明天一早就動身,從山上抄小路過去,預備路上得要四五天時間,只要到了旗風嶺境內(nèi),那就是我們可以控制的了。只是這一路,都是翻山越嶺的小路,并沒有多少人家,只怕小姐吃住都得受很大的委屈?!?/p>
靜琬道:“不要緊,我既然出來,就有著吃苦的準備?!?/p>
那嚴世昌與她相交不過寥寥數(shù)面,心中很是擔心,她這樣一位嬌滴滴的大小姐,只怕路上很不易照料。等到第二天一早,靜琬換過主婦的一身舊衣服,拿藍布將頭發(fā)全圍了起來,陡然一看,很像是莊戶人家的閨女了。她到底年輕,雖然滿腹的心事,明知前路坎坷,臨著水缸一照,還是忍不住“哧”地笑出聲來。
嚴世昌也換了一身舊布衣,主人家替他們預備下兩匹大走騾,又叫自己的一個侄兒,年方十四喚作剩兒,替靜琬牽著牲口。靜琬雖然騎術頗佳,可是還從來沒有騎過騾子,站在門口的一方磨盤上猶豫了半晌,終究大著膽子認蹬上鞍,嚴世昌本來也甚為擔心,見她穩(wěn)穩(wěn)地側坐在了鞍上,這才松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