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騾子騎得慣了，走得又快又穩(wěn)。山中八月，稼禾漸熟，靜琬折了一大片蒲葵葉子遮住日頭，她原來的皮鞋換了主婦新納的一雙布鞋，那鞋尖上繡著一雙五彩蝴蝶，日頭下一晃一晃，栩栩如生得如要飛去。她側(cè)著身子坐在騾背上，微微地顛簸，羊腸小道兩旁都是青青的蓬蒿野草，偶爾山彎里閃出一畦地，風(fēng)吹過密密實實的高粱，隔著蒲葵葉子，日光烈烈地曬出一股青青的香氣。走了許久，才望見山彎下稀稀疏疏兩三戶人家，碧藍(lán)的一柱炊煙直升到半空中去。那山路繞來繞去，永遠(yuǎn)也走不完似的。靜琬起先還擔(dān)心父母，不時閃過愧疚之心，到了這時候也只得硬生生拋開，只想事已至此，多想無宜。惟有一心想著見著慕容灃的那一日，滿心滿意里都漫出一種歡喜，雖然從來沒有走過這樣崎嶇的山路。

剩兒只顧埋頭走著路，靜琬本來心中有事，想要打岔分神，于是一句句地問他話，幾歲了，家里有什么人，念過書沒有，除了村里去過哪里……嚴(yán)世昌本來擔(dān)著老大一顆心，看她如今的樣子，心里一塊大石終于漸漸放下來。靜琬甚少到這樣的山嶺中來，見到什么都覺得稀罕，剩兒起先問一句才答一句，經(jīng)不住她問這個是什么樹，那個是什么花，也漸漸地熟悉起來。

秋涼漸起，風(fēng)吹過樹梢嘩嘩輕響，草叢中蟲聲如織，這邊在唱，那邊在吟，唧唧啁啁此起彼伏，剩兒眼明手快，隨手就逮住路旁草上一只大蟈蟈，拿草葉系了，遞給靜琬。靜琬滿心歡喜接過去，將草葉系在葵葉上，拿草尖逗那蟈蟈玩，不覺就流露出一種孩子氣來，嚴(yán)世昌見了，也禁不住露出一絲微笑。

這樣路上一直走了三四天，他們走的這條路十分僻靜，除了本地人，甚少有人知道。所以雖然一路行來極是辛苦，但頗為平靜順利。嚴(yán)世昌對靜琬已是極為敬佩，說：“小姐當(dāng)真是不讓須眉?！膘o琬笑著說：“你將我想成千金大小姐，當(dāng)然有幾分瞧不起我?！眹?yán)世昌連聲道“不敢”，靜琬“哧”地一笑，說：“你別老這副唯唯諾諾的樣子啊，你雖然是六少的下屬，可并不是我的下屬。”嚴(yán)世昌道：“世昌奉命保護(hù)小姐，所以眼下就是小姐的下屬。”

靜琬笑道：“這一路上多虧你，你要是再這樣唯唯諾諾，我可要罰你了?！眹?yán)世昌脫口又應(yīng)了個“是”，這下連剩兒也笑起來了，靜琬說：“剛剛才說了，又明知故犯，罰你唱歌！”嚴(yán)世昌自幼跟隨慕容灃，上馬管軍，下馬管民，于槍林彈雨里闖到如今，日常相處的同袍，都是豪氣干云的大男人，素來不待見嬌滴滴的女人，可是和這位尹小姐一路行來，只覺得她心性豁朗，平易可親，不僅沒有半分架子，而且有著尋常男子也并不常有的韌性。最難得是這樣一位大家千金，一路上吃干糧喝涼水，手腳都磨出水泡來，也并不皺一皺眉。他心中尊敬她，聽她說要罰唱歌，心下為難，竟然前所未有地紅了臉：“我可不會唱歌?！?/p>

靜琬拍手笑道：“騙人，這世上的每個人都是會唱歌的，快唱一首來，不然我和剩兒都不依?！眹?yán)世昌無可奈何，他所會唱的歌十分有限，只得唱了一首家鄉(xiāng)小調(diào)：“山前山后百花兒開，摘一朵花兒襟上戴，人前人后走一回看一看，有誰來把花兒愛花兒愛……”他嗓子粗啞，可是見靜琬含笑極是認(rèn)真地聽著，于是一句接一句地唱下去：“山前山后百花兒開，摘一朵花兒襟上插，人前人后走一回看一看，有誰來把姐兒睬姐兒睬，粉蝶也知道花嬌媚，飛到我姐兒的身邊來，難道哥兒就那樣呆，那樣呆，還要我往他的手里塞，手里塞……”

騾蹄踏在山路的石板上，足音清脆，遠(yuǎn)處驚起幾只小鳥，撲騰騰飛到半天中去。他以前過的日子，要么是在槍底刀頭上舐血，要么是與同袍吃酒賭錢，要么是在胡同娼館的溫柔鄉(xiāng)中沉醉，萬萬沒有想過，自己會在這樣的山間放聲唱歌，可是見著她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心中無論如何不忍拂她的意。一首歌唱完，靜琬笑道：“唱得這樣好，還說不會唱歌?！眹?yán)世昌手中一條軟藤鞭子，早叫手心里的汗濡得濕了，緘默了數(shù)秒鐘，笑道：“六少嗓子那才叫好，偶然聽他叫一聲板，比名角兒都響亮?！?/p>

靜琬笑吟吟地說：“我還真不知道呢，下回一定要他唱?！彪S口問他：“你們六少，小時候是什么樣子？”嚴(yán)世昌笑著說：“原先大帥在的時候，六少也是頂調(diào)皮的，大帥惱起來，總拿雞毛撣子揍他，不打折了撣子，絕不肯放過。那時六少不過十來歲，有回在外頭闖了禍，知道大帥要打，所以先拿小刀將那簇新的雞毛撣子勒了七八分深的一個口子。大帥一回來，果然隨手抽了撣子就打，才不過兩下就打折了撣子，大帥倒是一怔，說：‘如今這撣子怎么這樣不經(jīng)使？’上房里的人都知道是六少弄鬼，個個捂著肚子笑著躲出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