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琬臉上也不由帶出微笑來,眼睛望著前方山路,可是像是出了神,其時日落西山,余暉如金,嚴世昌只覺得她一雙明眸如同水晶一樣,比那絢麗的晚霞更要熠熠生輝。她轉(zhuǎn)過臉來,那頰上如同醉霞一樣,浮著淡淡的紅暈,說:“嚴大哥,后來呢?”她這一聲“大哥”叫得極自然,嚴世昌不敢答應,就這么一躊躇的時候,只聽她又說:“可憐他從小沒有娘,唉!”這么一聲輕嘆,幽幽不絕如縷,直繞到人心深處去。嚴世昌竟然不敢抬頭再看她,隔了一會兒才說:“小姐,明天就到何家堡了,那里與旗風嶺只是一山之隔,雖然穎軍在何家堡沒有駐兵,但游兵散勇只怕是難免。所以明天一天的行程,都十分危險,到時候如果有什么情況,小姐務必和剩兒先走,他認得路,知道怎么樣到旗風嶺?!?/p>
靜琬心中雖然有三分害怕,可是很快鼓起勇氣來,說:“嚴大哥,不要緊的,咱們?nèi)齻€定然可以一塊兒平安到旗風嶺。”嚴世昌也笑道:“我不過說是萬一,小姐乃?;垭p修之人,定然可以平平安安、順順心心地見到六少?!?/p>
十九
他們這晚依舊借宿農(nóng)家,因為路上辛苦,靜琬睡得極沉,到了早晨醒來,才覺得微有涼意,到窗前一看方知是下雨了。這么一下雨,山路更是泥濘難行,嚴世昌本來打算等雨停了再走,但秋天里的雨,時斷時續(xù),到了近午時分,依舊淅淅瀝瀝下個不停。在路上耽擱的時間越長,也就越危險,好在午后雨勢漸弱,于是冒雨上路。
靜琬穿了油衣,一頂斗笠更是將臉擋去了大半,她從來沒有穿過油衣,只覺得那種桐油的氣味很是嗆人。走了數(shù)十里路,那雨又下得大起來,油衣又濕又重,內(nèi)里的衣服也濡濕了大半,濕寒之氣如膩在皮膚上一樣,她情不自禁就打了兩個噴嚏。嚴世昌極是焦急,可是雨中山路打滑,騾子行得極慢,也是無可奈何。到了黃昏時分,從山路上遠遠就眺望見山?jīng)_里大片的人家,雨意朦朧里像一幅煙云四起的水墨畫,嚴世昌指給她看:“那就是何家堡,翻過那邊的山頭,就是旗風嶺了?!?/p>
靜琬打起精神來,笑著說:“可算是要到了?!鄙铰窂潖澢?,看著近在眼前,走起來卻很遠,一直到掌燈時分他們才下了山路,一條筆直的青石板官道,是往何家堡去的。因為天下雨,只有路人寥寥。他們并沒有進鎮(zhèn)子,就在鎮(zhèn)邊歇了歇腳,買了些窩窩頭做干糧。
嚴世昌戴著斗笠,穿著一件半舊油衣,又說一口本地話,那小店的老板不疑有他,一五一十對他講:“晚上可不要行路,這年月地方不平靖,一會兒這個軍打來,一會兒那個軍打來,你們不如在鎮(zhèn)上歇一晚,明天一早趕路?!?/p>
嚴世昌問:“堡里不是有安民團嗎?”老板說:“聽說山上有穎軍的一個連調(diào)防過來了,也就是這么聽說,山里那么大,誰曉得那些兵爺們藏在哪里?!眹朗啦闹袘n慮,抱著裹窩窩頭的蒲葉包,深一腳淺一腳走回靜琬身邊,低聲與她商量片刻,終究覺得留在鎮(zhèn)上更危險,還是決定連夜趕路。
誰知入了夜,雨反而越下越大,他們不過走了數(shù)里地,那雨如瓢潑一樣,嘩嘩地從天上澆下來,澆得人幾乎連眼也睜不開。四下里靜悄悄的,連小蟲也聽不見鳴叫,惟有嘩嘩的雨聲,四周只是墨一樣的黑,黑得如同凝固的墨汁一樣。靜琬心中雖然害怕,可是緊緊咬著嘴唇,并不吭一聲。嚴世昌手里的一盞馬燈,只能照見不過丈余遠,白白的一團光暈里,無數(shù)雨柱似乎直向著馬燈撞過來。他知道不宜再趕路,于是對靜琬說:“現(xiàn)在就算折回鎮(zhèn)上去也十分危險,我記得前面有座關(guān)帝廟,要不今晚先到那里避一避,明天一早再走路?!?/p>
靜琬只覺得濕衣沾在身上寒意侵骨,連說話的聲音都似在顫抖:“我聽嚴大哥的?!彼麄兠坝暧肿吡死镌S,才見著小小一座破廟。廟中早就沒了和尚,因為往來路人經(jīng)常歇腳,廟堂中倒還干凈,嚴世昌放下馬燈,找了塊不漏雨的干凈地方讓靜琬坐下,靜琬脫了油衣,只覺得夜風往身上撲來,更加的冷。嚴世昌見墻邊堆著些枯枝亂草,遲疑了一下,因為山中形勢不明,如果生火只怕會引得人來。但見那馬燈一點亮光照在靜琬臉上,她的臉色蒼白沒有一絲血色,嘴唇已經(jīng)凍得烏紫,整個人都在微微發(fā)顫。他只擔心她再穿著濕衣會受寒生病,心中不由抱著一絲僥幸,覺得這樣的大雨夜里,就算山中有穎軍,亦不會冒雨夜巡。他于是抱了一堆枯枝過來,生起火來。
靜琬拿了塊窩窩頭,半晌咽不下去,她的衣服都是半濕,叫火烘著,慢慢騰出細白的水汽,因為暖和起來,人也漸漸地緩過勁來。剩兒也累極了,一邊烘著濕衣,一邊靠在墻上就打起盹來。外面風雨之勢漸小,嚴世昌說:“等到天亮,這雨大約也就停了?!膘o琬微笑說:“但愿如此吧。”嚴世昌胡亂吃了幾個窩窩頭,正拾了些枯葉往火中添柴,忽然騰地就站起來,側(cè)耳細聽外面的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