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八放晴一日,第二天又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院中遍地植著深紫藍的水繡球花,被雨一淋,花球無精打采地伏了滿地,更覺得蕭索陰郁。荔紅送了大夫回屋,見玉鈿合著眼似睡著了,便小心翼翼地將床前紗帳放下,不防黃銅帳鉤子咣啷搖動,在簌簌雨聲里似碎金斷玉般刺耳。她心里暗叫不好,無可奈何地朝床上看去,果然玉鈿輕哼一聲,慢慢睜開眼睛,緩聲道:“現(xiàn)在什么時辰了?”
荔紅賠笑道:“早著呢,小姐夜里老是睡不好,再養(yǎng)會神罷,不必著急起身?!?/p>
玉鈿默默不答,撩起紗帳往窗戶看了一眼,掙扎著欠身坐起,皺眉道:“我聽院子里像有人走動,你去瞧瞧?!?/p>
荔紅笑道:“小姐定是聽錯了,今日雨大,風雨刷刷打著窗戶欞子,可不就像走路的腳步聲?”
她話音剛落,便聽攏翠壓低了聲音在門前道:“荔紅,荔紅,你在不在?”玉鈿以目示意,撐著床沿欲坐起,荔紅忙取過靠枕,替她墊在身下,扭頭向外笑道:“我在呢,請進來罷。”
攏翠將雨傘放在檐下,又掏出帕子將繡鞋上沾的雨水略擦了擦才踏進房,笑道:“聽說少奶奶病了,老太太打發(fā)我來瞧瞧?!币贿M門見玉鈿裹著被子在床上半倚半坐,氣弱神衰,面色青白,驚得原地站住,疑惑道,“少奶奶這是怎么了?昨天去劉家時還好端端的,怎么過了一天就病成這樣?”
荔紅面有不忿之色,哼了一聲,扭身在床沿邊坐下,有一下沒一下地替玉鈿捶肩。玉鈿微垂眼簾,搖頭苦笑道:“這幾個月天天夜里都睡得不好,老覺得無精打采。昨日去劉家瞧喜事,鑼鼓點子吵得人頭疼,也不知怎的,今天就覺得昏沉沉的。勞累你還過來看我,煩你替我跟老太太說一聲,等我略好些,就去念經(jīng)祈福?!?/p>
攏翠咳了一聲,走到桌邊去倒盞熱茶,邊服侍她喝邊笑道:“少奶奶就是心太細,凡事翻來覆去地在心里掂量,才容易勞神。既然身子不爽,就好好歇幾天。只要心誠,念經(jīng)祈福也只是走個過場罷了?!庇謫?,“大夫說什么來著?”
玉鈿喝了兩口茶,搖頭示意不要了,從枕下摸出雪青色排穗帕子,捂著嘴咳了一聲道:“也就是讓人安神靜養(yǎng),莫要思慮過多,說吃兩副藥看看,慢慢養(yǎng)著就好了?!?/p>
攏翠將茶盞輕輕擱在床邊的矮幾上,又伸手將被角掖了一掖道:“光吃藥只怕不管事?!蓖笛劭从疋毮樕仙裆o不悅之意,便笑著道,“不是我說,這屋里確實冷清。又不像老太太那兒,成年累月供著菩薩,等閑邪物都不敢進去。不如也請個佛像在屋里供著,平日里燒香念經(jīng),日子也容易打發(fā)?!?/p>
聽她說到“這屋里也確實冷清”,玉鈿手上一緊,將帕子緊緊攥成一團,若有所思,抬眼看向窗外。天邊陰云低垂,雨水濺在屋頂上,又順著瓦當流下,滴零零的急響聲里,似隱含金戈鐵馬的殺伐之音。
她突然嫣然一笑,伸手撐著床沿坐起,容光煥發(fā):“還是攏翠眼光深遠,說的極是。只不過從外頭請的佛像再好,還是不足以顯示虔誠。不如按著這屋子的影壁,請家里人按尺寸畫一幅?!?/p>
攏翠一怔,遲疑地笑道:“少奶奶可是說笑,咱們家哪里有人會這個?”
玉鈿眼中笑意蕩漾,慢慢躺下道:“你不知道,雪櫻姑娘心靈手巧,畫的人像活靈活現(xiàn),乍一看還以為是真人呢。等我病好了,就求她畫去?!?/p>
見她已合上眼睛,荔紅悄悄站起身,將床前紗帳放下,又將軒窗合上,屋里光線驟然黯淡。兩人踮著腳一前一后出了廂房,站在檐下瞧那無邊雨幕。雨聲潑剌,令人無端端心情陰郁。攏翠撐開油紙傘,嘆口氣道:“今年的梅雨不知要下到什么時候才完?!眰忝嫔嫌≈袢~桃花,冷落的石青對著恬靜的粉紅,在霏霏雨簾中似蒙上一層黯淡的哀愁。
節(jié)令真是初夏了,遍野風雨琳瑯,日子好長。
梅雨足足下到陰歷六月末才算過了。經(jīng)了雨季后,日光一出,便是極通透的驕陽,烈烈直射大地,水氣被蒸成蓬蓬的濕熱,裹頭蓋臉地往人周遭撲來。雪櫻從早晨畫到傍晚,也不知道后背被汗水浸透了幾次,皓紗衣衫本來輕薄如紙,此時也濕濕地粘在身上,悶得人透不過氣。忽然覺得身后涼風習習,轉臉一看見清流拿著蒲扇替她扇風,便點頭微笑道:“少奶奶讓我替她畫一幅佛像。說是乞巧節(jié)就要呢,眼看就沒幾天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