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所經(jīng)過的大部分人是兩眼漠然而茫然的，把自己的傷肢架得橫斷整條巷子，用所有的生氣給別人來制造最后一點(diǎn)兒麻煩，在被人碰到時再呼痛和叫囂――相比之下我的死樣活氣都可算生機(jī)盈然。少數(shù)是扎堆的，在虛無中振作起一種全無方向的努力。不辣便是這樣的一位。

一攤?cè)司嶙谙镒又行牡那奥罚耆氯私煌?，用攤來計算因為他們大多?shù)坐都沒得坐相，他們的激憤通常始于口水也終于口水，一口濃郁湘南腔的不辣是其中最大的一泡口水，他油滑時亦顯得激憤，激憤時亦帶著油滑，他渾渾噩噩但永遠(yuǎn)帶種純真的憤怒，他還有種來自鄉(xiāng)野的原始的生命力，憑這個，雖然只是區(qū)區(qū)一個上等兵，他卻時常在一群聽天由命的兵油子里占到先機(jī)。

“……肚子餓了要跟我們喊，我們餓了跟哪個喊？老天爺？”那家伙對著巷子之上的蒼穹莊嚴(yán)緩慢地比出一個蔑視的手勢，“扯卵談。他聽不到，要聽得到看得到，剛剛這一下我就被雷劈死了?！彼沂玖怂闹i底，“要跟聽得見的喊?！?/p>

我被阻滯，因阻滯而覺得有必要干預(yù)，“不辣？”

不辣回頭，看著我用手指在頸下劃過，這舉動提醒的意思遠(yuǎn)多過警告，一攤?cè)艘虼思澎o下來，但寂靜中來自我腹中的一聲低鳴把所有提醒和警告全部出賣。

不辣油滑上臉，開始涎笑，“軍官老爺也沒得呷！跟他們喊有條卵用！要跟有呷的喊！跟縣太爺喊！”

“隨便?！蔽液哌笾?，低著頭從人群中剛騰出的過道中擠過，我身后的康丫在向不辣索要針線。

“有針線的沒？”

不辣拔給他一根頭發(fā)。

現(xiàn)在我和康丫進(jìn)入了我們的地盤，一個比較開闊的天井，在這陋巷中它算一片不小的甚至是最大的空地，但在這里扎堆和展覽傷口的人遠(yuǎn)不如外邊的人多，因為無所事事和憤怒都要求起碼的觀眾。這里孤魂野鬼般游蕩的人大部分與我沒有直接關(guān)系，有關(guān)系的只是聚集在一堆廢材和垃圾旁邊的郝獸醫(yī)、豆餅、要麻、蛇屁股幾個，我和康丫本該是徑直走向他們，但天井進(jìn)口的迷龍則是我和康丫這兩名尉官不得不正視的一個存在。

白山黑水之人迷龍，上等兵，他有一張竹躺椅，順便守候著他身后的倉庫和一個“童叟無欺，概不賒欠”的牌子。他現(xiàn)在正和他的親信羊蛋子在躺椅邊的一張小凳上擲骰賭博，賭注很好笑，誰輸了誰就被對方在屁股上踢一記。迷龍占盡便宜，十有七八是他贏，而羊蛋子就算輸了也只敢輕輕一下，迷龍則是不怎么喜歡節(jié)省自己的力氣。我們無法看出迷龍只是個上等兵，因為這貨穿了件并不合體的校官服，并且為圖涼快又撕去了袖子。他下身是條輕紗紡綢褲子，加上裸露的虬結(jié)的肌肉，看起來像個剛干了一大票的土匪暴發(fā)戶。他贏舒服了就會給自己扇兩扇子，順便吃一片羊蛋子早給他切好的西瓜，少尉李烏拉在旁邊怯怯地欲言，但總在欲言時被迷龍例無虛發(fā)的向后一肘子又捅回又止。

對同樣身為軍官的我來說，這場面叫人氣結(jié)，但顯然有更多事更值得人氣結(jié)，于是我拖著腿徑直瘸向?qū)儆谖业哪侨骸?/p>

上天有饑饉，我們有教育。我受過教育。不是吹牛，不辣那樣咋呼只能分到一顆鐵花生米，我們這些有教育又有軍紀(jì)的，則成立了覓食小組，一群人覓食好過一個人覓食，反過來說，一群人挨餓總好過一個人挨餓。日軍把我們打散了，食物把我們重新聚合在一起。我是這個組的副組長，他們是我的組員。

郝獸醫(yī)在為蛇屁股檢查他胳膊上的一塊潰爛，他是望聞問切加摸心臟看舌頭，主觀加客觀地亂用，可以說他用盡一切在無器械情況下能做的診療手段，而沒有任何治療手段。老頭子五十六歲，或者更該說，才五十六歲，就被我們老實(shí)不客氣地稱之為“老頭子”和“老不死”。他是我們中唯一的醫(yī)生。沒人知道他算醫(yī)官還是醫(yī)兵。做老百姓時匆匆趕往戰(zhàn)場救助傷兵，然后被傷兵裹脅進(jìn)潰軍大潮，套件軍裝，便成軍醫(yī)。他的醫(yī)術(shù)很怪，三分之一中醫(yī)加三分之一西醫(yī)，加三分之一久病成醫(yī)，他從沒治好過任何人，所以我們叫他獸醫(yī)。

可以確定蛇屁股及旁邊在等待的兩位候診者也只是聊勝于無地在打發(fā)時間。他們希望得到治療的心愿是虔誠的，但對眼前這位醫(yī)生他們是不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