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我玩著手指頭，似乎是自言自語地說：“直說吃什么好不好??？”

阿譯猛省了，用一種過于猛烈的動作把身后的木牌給端起來正放了，然后直面一眾愕然的人們，他現(xiàn)在像個功臣。

木牌上用精致的工筆書寫著：白菜豬肉燉粉條。

識字的人，諸如我和郝獸醫(yī)，已經(jīng)快窒息了。

半識字的人，諸如康丫，正在艱難地一個個字數(shù)著。

不識字的人，諸如要麻豆餅蛇屁股，還沒有反應，沒有我們那種從大腦直擊胃腔，再從胃腔倒卷回口腔，整得滿嘴生津喉頭抽搐的生理反應。

康丫只挑自己認得的字念誦：“白－肉－米。”

阿譯開始擴大攻勢，用他的白灰在每一個要素下劃著道兒，“白菜－豬肉－燉粉條！今天我們吃這個！――白菜豬肉燉粉條！”

我們怔著，我們愣著，我們被那個一向最沒說服力的家伙沖擊到了。

阿譯擴大著他難得的戰(zhàn)果，“昨天我們吃白水煮菜葉，前天我們吃鹽水煮南瓜――但是今天我們吃這個，有肉！有油！有粉條子！因為我們打了大勝仗！因為勝利在望！因為希望就在眼前！因為我們有了……”

他錯了，錯在又說空話，在這方面沒文化的人一向比文化人要反應快的。

康丫用了一種壓倒他的音量的音量喊：“我有鹽！”

阿譯在激昂中被嗆了一下，“……??？”

“我弄醬油！”蛇屁股踴躍地賣弄著他的廣東腔。

要麻大方地舉起了整只手臂，“我找白菜！”

阿譯竭力在咳嗽中恢復著，“……等等……”

但要麻是那么的仗義，熱烈地捅著被他欺負過的豆餅，以至于豆餅都開始發(fā)聲，“我找劈柴?！?/p>

現(xiàn)在連我都在茫然四顧我們的組員，這事兒因為阿譯拖沓的語言方式正在成為一個坑。這事有點兒太不成話了，雖然我們慣常把事情做得太不成話。

我于是試著小心翼翼拿出我的官威，“噯，我說……”

但周圍都在回旋爆炸著這樣的呼聲，哪個都比我響亮多啦。“我整鍋！”“我來搭灶臺！”

阿譯呻吟道：“你們能不能聽我說……”

誰要聽他說呀？

“我找碗筷！”“我……我管蔥！蒜！大料！”

阿譯現(xiàn)在很茫然和失落，他已經(jīng)沉默，可憐巴巴地看著我和郝獸醫(yī)，這一群中兩個他認為在人品上還可資信任的人。我便看郝獸醫(yī)，唯一一個我覺得在人品上還可資信任的人。

“獸醫(yī)你年紀大，說句公道話……。”

郝獸醫(yī)瞪著我看了一會，慢慢舉起一只手，“……我有油?！?/p>

他對著我訝然的神情，老臉有些赧紅，“我有油。我真的有油?！瓫]辦法。我那老多傷員。真沒辦法?！?/p>

現(xiàn)在我只好回身看著阿譯，現(xiàn)在我們發(fā)現(xiàn)我們都不值得信任了，但我的反應快過阿譯，我在阿譯手伸出一半時已經(jīng)喊將出來：

“粉條子！我粉條子！”

阿譯很失敗，臉現(xiàn)在憋得通紅，現(xiàn)實上損失，大義上找回，是他的人生習慣?！拔以僬f一次，我們得吃白菜豬肉燉粉條，我肯定地說，是因為打了大勝仗，是因為曙光在望，是我們所有袍澤弟兄的光，不是我一個人的光，是因為……”

要麻深諳讓生米煮成熟飯的至理，招呼著：“走啦！我大料啊！”

他跳起來，并順便推擻著又在欺負又在照料的豆餅，“抓緊了，劈柴??！”

每個人嘀咕或者不嘀咕著所包下來的那個微不足道的份額，頓做鳥獸散。郝獸醫(yī)看見我頗為費勁地起身，拉了我一把，“上我那兒，看看你那腿?！?/p>

我嚴重懷疑他只是給自己找個老腿邁得下的臺階，老頭子都沒臉去看阿譯，忙掉身走開。我跟著，眼角的側光里掃見阿譯守著他的木牌，守著一個在瞬間便變了質(zhì)的夢幻。

小上海佬兒還在那念叨：“……因為二十五年前，今天，我出生了。我今天二十五……?！?/p>

沒人聽，那嘀咕就我聽見了。我從他身邊拖過時拍了拍他，拍出他滿腹委屈和痛苦的根源。

阿譯悲苦甚至悲憤地抱怨：“豬肉，真的不好弄啊?！?/p>

關我什么事呢？我拖著腿跟上郝獸醫(yī)。

別豎太高的理想，那叫給自己挖坑。今天阿譯提出了不切實際的白菜豬肉燉粉條，立刻摔進坑里，還大頭朝下－可是那關我什么事呢？

阿譯只好守著他的木牌發(fā)呆――那是命中注定。

郝獸醫(yī)的醫(yī)院很破，是連在破屋子外的一個草棚，破桌子上有些次九流的江湖郎中看了也要拂袖而去的簡陋醫(yī)療工具，有張架在兩條長凳上的竹床，算是手術臺，這是此地作為醫(yī)院的僅有的特質(zhì)，破屋實際上沒有門，可以看到除了地上鋪的稻草之外空無一物，但是躺著昏睡的人――那便算住院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