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回憶正誼中學·杜老師

病榻雜記 作者:季羨林


但也確有飽學之士。有一位教國文的老先生,姓杜,名字忘記了,也許當時就沒有注意,只記得他的綽號“杜大肚子”。此人確系飽學之士,熟讀經(jīng)書,兼通古文,一手小楷寫得俊秀遒勁,不亞于今天的任何書法家。聽說前清時還有過什么功名。但是,他生不逢時,命途多舛,畢生浮沉于小學教員與中學教員之間,后不知所終。他教我的時候是我在高一的那一年。我考入正誼中學,錄取的不是一年級,而是一年半級,由秋季始業(yè)改為春季始業(yè)。我只待了兩年半,初中就畢業(yè)了。畢業(yè)后又留在正誼,念了半年高一。杜老師就是在這個時候教我們班的。時間是1926年,我十五歲。他出了一個作文題目與描繪風景抒發(fā)感情有關。我不知天高地厚,寫了一篇帶有駢體文味道的作文。我在這里補說一句:那時候作文都是文言文,沒有寫白話文的。我對自己那一篇作文并沒有沾沾自喜,只是寫這樣的作文,我還是第一次嘗試,頗有期待老師表態(tài)的想法。發(fā)作文簿的時候,看到杜老師在上面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字,等于他重新寫了一篇文章。他的批語是:“要作花樣文章,非多記古典不可?!倍潭桃痪湓挘梢哉f是正擊中了我的要害。古文我讀過不少,駢文卻只讀過幾篇。這些東西對我的吸引力遠遠比不上《彭公案》、《濟公傳》、《七俠五義》等等一類的武俠神怪小說。這些東西被叔父貶為“閑書”,是禁止閱讀的,我卻偏樂此不疲,有時候讀起了勁,躲在被窩里利用手電筒來讀。我腦袋里哪能有多少古典呢?僅僅憑著那幾個古典和駢文習用的辭句就想寫“花樣文章”,豈非是一個典型的癩蛤蟆嗎?看到了杜老師批改的作文,心中又是慚愧,又是高興。慚愧的原因,用不著說。高興的原因則是杜老師已年屆花甲竟不嫌麻煩這樣修改我的文章,我焉得不高興呢?離開正誼以后,好多年沒有回去,當然也就見不到杜老師了。我不知道他后來怎樣了。但是,我卻不時懷念他。他那挺著大肚皮步履蹣跚地走過操場去上課的形象,將永遠留在我的記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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