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身份是這樣,她的奢望是那樣,兩下里一擠一壓,就把可憐的老趙壓扁了。
如果說司棋代表放縱,晴雯代表嬌寵,那么,趙姨娘就代表仇恨―――賈府的上流階級,她都恨。
可是,又不能投毒,又不能放火,她就是一粒大頭釘,也得蓋在賈母、王夫人和鳳姐合圍起來的大鍋蓋里,干憋氣,沒脾氣。實在憋得不行,只好罵罵沒人氣、沒出息的賈環(huán)撒撒氣。結(jié)果就是罵兒子,也得長點眼。
賈環(huán)跑去找寶釵和鶯兒玩,輸了錢,哭喪著臉回來,把緣故一說,當(dāng)娘的一口就啐過去了:
“誰叫你上高臺盤去了?下流沒臉的東西!那里頑不得?誰叫你跑了去討沒意思!”
人家是高臺盤的,那意思就是咱是低臺盤的。兒子是下流沒臉的,那意思就是人家是上流有臉的。顯見得她把母子倆都擺在整個家族的對立面了,隔十里地都能聞見酸氣。
結(jié)果王熙鳳隔著窗戶聽見,不干了:
“大正月又怎么了?環(huán)兄弟小孩子家,一半點兒錯了,你只教導(dǎo)他,說這些淡話作什么!憑他怎么去,還有太太老爺管他呢,就大口啐他!他現(xiàn)是主子,不好了,橫豎有教導(dǎo)他的人,與你什么相干!”
王熙鳳這個人,能放的時候絕不肯收著,能滿的時候絕不肯謙著,能做絕的時候絕不留后路。這話要多厲害有多厲害,跟刀子似的。本來趙姨娘罵兒子的時候,還當(dāng)自己是賈環(huán)的娘呢,結(jié)果她給咯嚓一下子,把這絲幻想剪掉了:原來是你一個老奴才,在教訓(xùn)人家一個新主子―――非常冷酷和赤裸裸。
估計這回挨了鳳姐的罵,以后老趙在說什么話之前,都得先掀開簾子,四外看看,生怕死對頭又從天而降―――作下毛病了。
可是賈環(huán)早叫他娘教得不正經(jīng)了,這么點兒的毛孩子,手段又黑又狠,逮機(jī)會就要報復(fù)寶玉,想用熱油燙瞎他的眼睛。鳳姐本來早就把賈環(huán)劃歸到老爺太太的名下,明確表示輪不著趙姨娘管的,這回卻煽風(fēng)點火:
“老三還是這么慌腳雞似的,我說你上不得高臺盤。趙姨娘時常也該教導(dǎo)教導(dǎo)他?!?/p>
這個鳳姐天生的和趙姨娘不對眼,又會敲山震虎,又會指桑罵槐,又會挑撥離間,活活一個胭脂虎、粉夜叉。
本來王夫人正心疼肉疼,這下子給她提了醒,特意叫過趙姨娘來罵:“養(yǎng)出這樣黑心不知道理下流種子來,也不管管!幾番幾次我都不理論,你們得了意了,越發(fā)上來了!”沒辦法,草根階級就是這樣,干瞪眼挨欺壓。
這還不算。平白無故的,怎么減了我屋里丫頭的月錢了?本來就是窮人家,你還叫人吃飯不?你過生日,多少人給你湊份子啊,你還拉上我干嘛!平白叫我掏二兩,該你的欠你的?
就這樣,鳳姐和趙姨娘間仇恨如雨后發(fā)春花,愈開愈艷。
趙姨娘壞不壞?壞。
怎么壞?用魘魔法。
趙姨娘傻不傻?傻。
怎么傻?用魘魔法。
魘魔法的害人工具不是刀槍劍戟、斧鉞鉤叉,而是天上地下,神啊鬼的。有人說曹雪芹這么寫忒傻,怎么可以把這種本來就不可能發(fā)生的事兒寫得有來有去的?這不是違背了這本寶書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嗎?
說這話的人才傻。
那是什么年代?塵世萬眾,神佛當(dāng)家,玩這個是仇恨的最高境界。而且,誰說曹雪芹是百分之百的現(xiàn)實主義?挺大的一出戲,可是架構(gòu)在一塊大石頭、一株絳珠草、一名神瑛侍者和幾本冊子上的。這樣的一本書,用魘魔法太正常了。曹雪芹相信這個,趙姨娘更是百分百地相信了,要不然不至于把她的所有的小金庫全都倒給馬道婆,買她那幾個紙鉸的青面白發(fā)的鬼了。
這場戲里,假如趙姨娘該判個斬立決,馬道婆就得來個千刀萬剮。本來,在古代,“三姑六婆”就沒什么好名聲,七嘴八舌、不務(wù)正業(yè)、串門子、搬是非、誨淫誨惡、見錢眼開。過去婦女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悶得可憐,這群家伙就時不時地登門拜訪,東拉西扯,自要把你哄高興了,就能大捧的銀子賞我花。寶玉被燙,馬道婆剛騙了賈母一個月五斤香燈油來炒菜吃,這還不算,又東走走,西串串,踅摸到趙姨娘的屋子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