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廂里頓時只剩了他們二人，她默默地站起來，手心里發(fā)了汗，只覺得膩膩的，那手袋也似有了千斤重。低著頭跟著他走出來，直到了車上，他才問：“聽說你不舒服，是不是病了？”她搖一搖頭。她今天是匆忙出來的，穿著一件白底丁香色碎花的短旗袍，倒襯出尖尖的一張瓜子臉，格外楚楚可憐。她見他目不轉(zhuǎn)睛看著自己，越發(fā)覺得窘迫，只得緩緩低下頭去。只聽他輕輕笑了一聲，說：“你真是孩子脾氣，還為我的唐突生氣呢？”停了一停，又說：“好了，就算是我的不是吧?！彼犓@樣說，只是低著頭。路并不好走，車子微微顛簸，他卻伸手過來，說：“送你的?！?/p>

是只小小錦盒，她不肯接，他打開來讓她看。原來是一對手鐲，綠盈盈如兩泓碧水。她雖不識得所謂“玻璃翠”，但看那樣子寶氣流光，于是搖了搖頭，“這樣貴重的東西，恕我不能收?！彼挂膊幻銖?，只問她：“那么這個禮拜，再去騎馬？”

她只是搖頭。車子里安靜下來，過了片刻，已經(jīng)到了巷口了，她倒似輕輕吁了口氣，下車后仍是很客氣地道了謝。慕容清嶧見她進(jìn)了院門，方才叫司機：“開車吧?！?/p>

雷少功只見他將錦盒上的緞帶系上，又解開，過了片刻，又重新系上，如是再三，心里詫異，于是問：“三公子，回雙橋？”

慕容清嶧道：“回雙橋去，母親面前總要應(yīng)個卯才好。”

官邸里倒是極熱鬧，慕容夫人請了幾位女客來吃飯，宴席剛散，一眾女客都聚在西廊外側(cè)的客廳里喝茶，聽昆曲的一位名家清唱《乞巧》。慕容清嶧見都是女客，于是在門外略停了一停。錦瑞一抬頭看見了他，叫：“老三，怎么不進(jìn)來？”他便走進(jìn)去，叫了一聲：“母親?！蹦饺莘蛉藚s笑著說：“今天回來得倒早，怎么連衣服都沒換？”

他答：“一回來就過來了?！敝灰娔饺莘蛉四坎晦D(zhuǎn)睛望著臺上，乘機道：“我去換衣服?！庇谑亲叱鰜砩蠘侨ァ５葥Q了西服下來，見西客廳里依舊是笑語喧嘩，便從走廊一直向左，走到宅子前頭去，吩咐要車。侍從室不防他剛剛回來就要出去，雷少功問：“是去端山嗎？”他沉著臉說：“?嗦！”

雷少功知道他的脾氣，于是不再多問，叫人又開了車出來。等上了車，才聽他吩咐：“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將任小姐帶到端山來見我?！崩咨俟β犃诉@一句，口里應(yīng)著“是”，心里卻很為難。不過素知這位三公子的脾氣，沒有轉(zhuǎn)圜的余地。

他是最得用的侍從，跟在身邊久了，到底是半友的身份。慕容清嶧見他的樣子，終究是繃不住臉，笑著說：“沒出息，上次叫你去約葉芳菲，也沒見你為難成這樣子?！崩咨俟β犓@樣說，知道事情已經(jīng)算撂下了，于是也笑容可掬地答：“葉小姐雖然是大明星，可是聽說三公子請她吃飯，答應(yīng)得不知有多痛快?？墒沁@任小姐……”

一面說，一面留神慕容清嶧的臉色，果然他心里像是有事，只是怔忡不寧的樣子。過了片刻，倒嘆了口氣。雷少功聽他聲氣不悅，不敢做聲。見他揮了揮手，示意他可以離去，于是退出來回侍從室的值班室里去。

晚上公事清閑，值班室里的兩個同事正泡了一壺鐵觀音，坐在那里聊天。見他進(jìn)來，問他：“三公子要出去？”雷少功答：“原本是要出去的，又改了主意?！币晃皇虖木托ζ饋?，“咱們?nèi)?，也有踢到鐵板的時候?！笔虖氖业囊?guī)定很嚴(yán)格，雖然都是同事，但也只說了這一句，就連忙一笑帶過，講旁的事情去了。雷少功坐下來喝茶，心里也在思忖，那位任小姐，果然是有一點脾氣――只愿三公子不過是一時心血來潮，明日遇見了旁人，自然就撂開了才好。

第二日是雷少功輪休，正好他的一位同學(xué)回國來，一幫朋友在鳳凰閣接風(fēng)洗塵。年輕人經(jīng)年不見，自然很是熱鬧，他回家去差不多已經(jīng)是晚上七八點鐘。剛剛一到家，就接到侍從室的電話，便連忙趕回端山去。遠(yuǎn)遠(yuǎn)看見當(dāng)班的侍從站在雨廊下，而屋里已靜悄悄的，于是悄無聲息地走進(jìn)去。只見地上一只花瓶摔得粉碎，瓶里原本插著的一捧紅衣金鉤，狼藉地落在地上，橫一枝豎一枝，襯著那藏青色的地毯，倒似錦上添花。他小心地繞開七零八落的折枝菊花，走到房間里去，只見慕容清嶧半躺在紫檀榻上，手里拿著一本英文雜志，可是眼睛卻望在屏風(fēng)上。他叫了一聲：“三公子?！彼斑怼绷艘宦?，問：“今天你不是休假嗎？”

雷少功看這光景，倒猜到了幾分。知道他脾氣已經(jīng)發(fā)完了，于是笑著道：“左右在家里也是悶著，就過來了。”又說，“何苦拿東西出氣，我老早看上那只雍正黃釉纏枝蓮花瓶，一直沒敢向你開口，不曾想你今天就摔了?！彼荒樛锵У臉幼?。慕容清嶧知道他是故意說些不相干的事情，手里翻著那雜志，就說：“少在這里拐彎抹角的，有什么話就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