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素聽了，倒也不做聲。牧蘭說：“我看三公子對你倒還是真心，只不過慕容是什么樣的人家？這幾年我將冷暖都看得透了，許家不過近十年才得勢，上上下下眼睛都長得比天還高。長寧這樣對我，到現(xiàn)在也不能提結(jié)婚的話，何況三公子?！?/p>

素素仍是不做聲。牧蘭又嘆了一聲，輕輕拍拍她的背，問她：“今天是你生日，我真不該說這樣的話。回頭我請你吃飯吧？”

素素這才搖頭，說：“舅媽叫我去吃飯?！蹦撂m說：“你答應(yīng)她？還是不要去了，不然回來又慪氣。”素素說：“不管怎么樣，到底還是她養(yǎng)了我一場。不過就是要錢，我將這兩個月薪水給她就是了。”

牧蘭說：“我不管你了，反正你也不肯聽?！?/p>

素素換了件衣服去舅舅家里，路很遠，三輪車走得又慢，到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她就在雜貨鋪門前下了車，柜上是表姐銀香在看店鋪，見了她回頭向屋里叫：“媽，素素來了?！本藡屵€是老樣子，一件碎花藍布棉衣穿在身上，越發(fā)顯得胖?？吹搅怂故切χ痤侀_，“素素快進來坐，去年你過二十歲，沒有替你做生日，今年給你補上?！庇终f，“銀香給你妹妹倒茶，陪你妹妹說說話，我還有兩個菜炒好就吃飯了?！?/p>

銀香給她倒了杯茶，搭訕著問：“你這身衣裳是新做的吧？這料子顏色真好，是在洋行里買的吧？”又說，“我上次和隔壁阿玉在洋行里看過，要八十塊錢一尺呢?！彼厮卣f：“這個是去年牧蘭送我的，我也不知道這么貴?！便y香就問：“方小姐出手這么大方，是給有錢人做姨太太的吧?！彼厮芈犓@樣說，心里不由生氣，便不答話。銀香又說：“長得漂亮到底有好處，叫有錢人看上，做姨太太雖然難聽，可是能弄到錢才是真的?！?/p>

素素生了氣，恰好舅母出來，“吃飯了?！睜苛怂氖?，殷勤地讓她進屋內(nèi)，“瞧你這孩子，瘦得只剩一把骨頭了，有空多過來，舅媽給你補一補。”又說，“金香，叫弟妹們來吃飯?！苯鹣阍诶锩嫖堇锎饝?yīng)了一聲，兩個半大孩子一陣風似的跑出來，吵吵嚷嚷地圍到桌邊。金香這才走出來，見到素素，仍是正眼瞧也不瞧。舅媽說：“怎么都不叫人？”兩個孩子都叫：“表姐。”伸手去拿筷子。那棉襖還是姐姐們的舊棉衣改的，袖口的布面磨破了，露出里面的棉花來。素素心里一酸，想起自己這樣大的時候，也是穿舊衣服，最大的金香穿，金香穿小了銀香穿，然后才輪到她。幾年下來，棉衣里的棉花早就結(jié)了板，練舞練出一身汗，這樣的天氣再叫風一吹，凍得叫人一直寒到心里去。

最小的一個孩子叫東文，一面扒著飯一面說：“媽，學(xué)校要交考試費呢?！本藡屨f：“怎么又要交錢？我哪里還有錢。”又罵：“連這狗屁學(xué)校都欺侮咱們孤兒寡母！”素素放下筷子，取過手袋來，將里面的一疊錢取出來遞給舅母，說：“要過年了，舅媽拿去給孩子們做件新衣服?！本四钢毙Φ妹济硷w起來，說：“怎么好又要你的錢。”卻伸手接了過去，又問：“聽說你近來跳得出名了，是不是加了薪水？”

素素說：“團里按演出加了一點錢?！本藡屘嫠龏A著菜，又說：“出名了就好，做了明星，多認識些人，嫁個好人家。你今年可二十一了，那舞是不能跳一輩子的，女孩子還是要嫁人?！苯鹣阋恢睕]說話，這時開口，卻先是嗤地一笑，“媽，你瞎操什么心。素素這樣的大美人，不知道多少有錢的公子哥等著呢?！蓖Ａ艘煌＃终f：“可得小心了，千萬不要叫人家翻出私生子的底細來！”話猶未落，舅母已經(jīng)呵斥：“金香！再說我拿大耳摑子摑你！”見素素面色雪白，安慰她說：“好孩子，別聽金香胡說，她是有口無心?！?/p>

這餐飯到底是難以下咽。從舅舅家出來，夜已經(jīng)深了。舅媽替她叫的三輪車，那份殷勤和以往又不同，再三叮囑：“有空過來吃飯。”

三輪車走在寒夜里，連路燈的光都是冷的。她心里倒不難受，卻只是一陣陣地煩躁。手指冰冷冰冷的，捏著手袋上綴著的珠子，一顆一顆的水鉆，刮在指尖微微生疼。

等到了家門口，看到雷少功，倒是一怔。他還是那樣客氣，說：“任小姐，三公子叫我來接你?！?/p>

她想，上次兩個人應(yīng)該算是吵了架，雖然她沒做聲，可是他發(fā)了那樣大的脾氣。她原以為他是不會再見她了。她想了一想，還是上了車。

端山的暖氣很暖，屋子里玻璃窗上都凝了汽水，霧蒙蒙的叫人看不到外頭。他負手在客廳里踱著步子，見了她，皺眉問：“你去哪里了？舞團說你四點鐘就回家了?！彼t疑說：“我去朋友家了?！彼麊枺骸笆裁磁笥?？我給長寧打過電話，牧蘭在他那里。”

她垂首不語，他問：“為什么不說話？”她心里空蕩蕩的，下意識扭過臉去。他說：“上回我叫你辭了舞團的事，你為什么不肯？”上次正是為著這件事，他發(fā)過脾氣拂袖而去，今天重來，卻依然這樣問她。她隔了半晌，才說道：“我要工作?！彼茊枺骸澳悻F(xiàn)在應(yīng)有盡有，還要工作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