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俊才卻天生目盲,令人惋惜。長公主在百里氏主家覆滅的時候保護(hù)公子,想必也是看中公子的才華。好,相逢幸甚,”雷碧城對這個年輕人也多了一分禮節(jié),“請引路?!?/p>
“長公主已經(jīng)在池中水閣里等待半日了。雷先生從殤陽關(guān)而來,此時距離白毅將軍克復(fù)殤陽關(guān)不過兩天,雷先生的馬真是快?!睂幥滢D(zhuǎn)身而行。他看不見東西,但是這座步橋是他幼年開始就天天行走的地方,所以方向沒有絲毫差錯。雷碧城不帶從者,跟上了他的腳步。
這座步橋長達(dá)半里,行至橋中便如踏在水面中央,除了一條窄窄的木橋在腳下?lián)u晃著,放眼看向周圍,只有一片平靜的水,風(fēng)來的時候波紋細(xì)碎。雷碧城停了一步,放眼遠(yuǎn)眺,輕而漫長地嘆息了一聲:“真是難得一見的勝景。只是這樣的幽靜,也太深了,顯得孤獨。”
“這是父親所喜歡的,這里廣種蓮花,可惜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凋謝了。父親在世的時候,每當(dāng)花開最盛時,他就獨自坐在水閣里,整日地贊嘆惋惜,為蓮池寫下的詩文,可以編作厚厚一本集子。他把盛開的白蓮稱為‘千衣雪’,贊嘆它‘寒華哀婉’,當(dāng)時幾位詩友卻都說蓮花花形盛大豐潤,并非哀婉的意境。父親解釋說,白蓮盛開的時候,也是由夏轉(zhuǎn)秋的時候,花形最盛大的時候,也是在風(fēng)中搖曳、即將凋落的時候。所以它縱然華貴,卻像仕女身上披著輕紗,輕紗之上覆著白雪。這種華貴,華貴得讓人覺得寒冷?!睂幥湔f。
雷碧城沉思了片刻:“百里長青先生所說,是盛極必衰的道理吧?”
“其實我至今也沒有完全體會,”寧卿輕聲說,“不過也許是因為想起了我母親,便覺得母親留下的一切,包括這池蓮花,都有亡人之思?!?/p>
“原來最早種這池蓮花的是寧卿公子的母親?!崩妆坛俏⑽Ⅻc頭。
“我父母,本該是相依靠著在那間水閣里一起老去的兩個人??上赣H去世太早,父親也不得不入世。雷先生說得是,他確實是孤獨的人,自比蓮花,無欲無求?!睂幥涞吐晣@息,“我還記得父親安慰我不必在意自己是個瞎子,他說,‘藕根也沒有眼睛,可是這天下最潔最凈的花,卻是在藕根上開出來的。你看不見,卻不必拘泥于別人眼中所見,只要寫出自己心中所想。有眼睛的人,下筆之初終究還是臨描他所見的,而世上的至美,卻偏偏在人心中。你可明白?’至今這些話都在我心里,一個字都不會錯的?!?/p>
雷碧城默然良久:“百里長青先生真絕代了?!?/p>
“請?!睂幥浔攘艘粋€手勢。
雷碧城登上臺階,走進(jìn)了古雅的方形水閣。這座精致卻樸實的建筑坐落在水中央天然的一塊巨石上,完全以不上漆的方木搭建,甚至看不見一枚鐵釘,像是搭一件巨大的積木那樣壘了起來。它的年代很久遠(yuǎn)了,色作黝黑的木材上依然可見古樸絢麗的花紋。水閣四周無墻,風(fēng)從水閣中穿行而過,撩動掛在中央的一垂金色紗幕。
雷碧城聞見了極淡的水沉香氣息,隱隱約約看見紗幕中一人長衣廣袖,靜靜地端坐著。
他微微點頭,也不拘束,撩起黑氅坦然坐在紗幕對面的一張無腿竹榻上,和紗幕中的人相隔不遠(yuǎn)凜然對視。他的平靜中自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威嚴(yán),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寧卿走到雷碧城身邊,籠手在袖子里,默默地侍立。
紗幕里傳來女人低低的笑聲:“碧城先生,我們之間有多久沒有見了?”
“十一年,十一年之前,長公主還剛剛變成長公主的時候,我們在帝都見的面。”雷碧城也微微地笑。
“那時候嬴無翳還不是令人畏懼的雄獅,我們白氏的疆土也像鐵桶般穩(wěn)固,我敬重碧城先生的才智和上通神意的修為,想請碧城先生留下來為皇室出力,可是碧城先生說神意已經(jīng)選中了另外一個人,所以縱然我屈膝懇求,碧城先生也不肯留下,而是執(zhí)意要去效忠于那人。后來我才知道,這個人叫做嬴無翳,他便是我白氏最大的敵人?!遍L公主的聲音轉(zhuǎn)冷,“而今日嬴無翳已經(jīng)威震東陸四州十六國,便是白毅也不能將他阻擋在殤陽關(guān)下,碧城先生得償所愿了。可是貴為離國的國師,碧城先生卻又回來找我了,讓我受寵若驚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