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萬基沒打聽威爾的生活或者工作。他只是講笑話,討論跑馬和戰(zhàn)爭。特露迪去化妝室的時候,她的父親示意威爾靠近一點(diǎn)。
“你不是個富人?!彼f。
“沒你那么富,但過得還行。”多奇怪的話。
“特露迪被慣壞了,她要的東西很多。”這個男人不動聲色,毫無表情。
“是的?!蓖柍姓J(rèn)。
“讓女人替自己付賬,不是太好?!?/p>
特露迪的父親遞給他一個信封?!澳阌眠@里的錢帶特露迪出去。夠花一陣子的。不能每一次都讓特露迪付賬?!?/p>
威爾呆住了?!拔也荒芤@錢。我不能拿你的錢。我從來沒讓特露迪請我吃飯。”
“沒關(guān)系?!蹦腥藫]揮手,“這對你們的關(guān)系有好處?!?/p>
威爾拒絕了。信封一直放在桌子上。然后他們看見特露迪回來了,她爸爸才把錢放回西裝口袋。
“我無意冒犯?!彼忉屨f,“我只是想給特露迪最好的一切。對她好,也就是對你好。這錢對我不算什么,但可能對你們就不同了?!?/p>
“謝謝你替我們著想。但,真的不能?!蓖柣卮?。就這樣了。
第二個星期,威爾收到了一堆餐館和俱樂部的信,通知他賬戶已經(jīng)開好,隨時可以使用。其中一封信的紙角有潦草的附言?!澳恍枰灻?,只需要光臨。我們熱切期盼您的到來?!毖韵轮猓瑹o非是謙卑地對待客人,尊重他們的所有心愿。
他有點(diǎn)惱火,但不太重,更多的是困惑。他把信放進(jìn)抽屜。估計(jì)在梁萬基的眼里,所有人都和叫花子差不多,都需要施舍。中國人真聰明,他想。但也許只是特露迪一家人。
特露迪喜歡巴黎燒烤,她是店主的密友。店主和當(dāng)?shù)氐钠咸蜒廊私Y(jié)了婚,他從不覺得供應(yīng)青蛙是一件反諷的事情①。 她不愿意和威爾去中餐館,只愿意和別的中國人去。她說只有中國人才能欣賞中餐的真正滋味。
巴黎燒烤的土耳其人,現(xiàn)在的名字叫雅克。上帝才知道他以前叫什么。他喜歡特露迪,幾乎把她視為自己的女兒。而他的妻子艾爾斯貝塔,對特露迪則像姐妹。她幾乎每天晚上都來這里喝第一輪酒,晚上也基本都是在這里結(jié)束。雅克和艾爾斯貝塔對他很禮貌,但態(tài)度明顯有所保留。他想也許是因?yàn)樗麄円娺^她太多的情郎。他不喜歡這里紅色聚乙烯的狹窄窗座,還有冒煙的白蠟燭燒盡后留下的滿是污垢的蠟塊。但他從沒有說出口。
他們見到了來巴黎燒烤的每一個人。剛來香港的新人往往都要來這里,還有已經(jīng)待厭了的老家伙們。香港很小,最終大家都得在這里碰頭。一天晚上,他們在吧臺和一群美國觀光客喝酒,美國人邀請他們一起縱酒狂歡。
特露迪告訴她的新朋友,她熱愛美國,喜歡他們放縱的言行,喧嘩的對話,以及不斷發(fā)出刺耳號叫時表現(xiàn)出來的自信心。有個人提到戰(zhàn)爭,她裝作沒聽見,繼續(xù)談?wù)撍龑γ绹说乃刭|(zhì)的看法。她說,美國人總覺得世界無比的大,他們不殖民,他們走遍世界的每一個角落,像灑水一樣花錢,既不需要內(nèi)疚,也用不著責(zé)任感。她愛的就是這個。美國男人們高高大大,四肢修長,臉也拉得老長,行動果斷,女人們隨便他們亂折騰,這不是太神奇了嗎?他們還得忙于自己的社會和規(guī)劃。他們把一切閑雜事等都當(dāng)成自己的事,他們就算碰見奇跡,態(tài)度也像對待土豆色拉和火腿三明治。而且,除非有一個非常特別的英國人在場( 她朝威爾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美國人傾向于貶低屋里的其他人。很奇怪,但是她能領(lǐng)會。你們發(fā)現(xiàn)沒有?要是能重活一回,她在餐桌上說,她愿意做美國人。如果不能,就嫁給美國人?;蛘撸怯腥朔磳λ藿o美國人,搬到美國住也行。說這話時,她裝作很嚴(yán)肅。威爾想起來她曾經(jīng)說過美國人認(rèn)真得煩人,笑了。他簡單地回答說,她是自由的,他永遠(yuǎn)不會阻擋她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美國人歡呼起來。一個明智的男人,在說一個嘴唇紅潤穿橘色衣服的女人。
生活很輕松。早上九點(diǎn)半他就應(yīng)該到辦公室了。然后午餐時間走開兩小時是經(jīng)常的事。五點(diǎn)鐘就到了喝茶時間。他每天晚上都可以出去,整個周末都在玩,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特露迪的朋友搬到倫敦去了,想找個人照看公寓,威爾因此搬到了梅道,租金低得滑稽,只要兩百港幣。這還是爭執(zhí)后的結(jié)果,否則她的朋友,蘇迪和弗蘭克?陳想包攬一切。他們一起去吃晚飯,相當(dāng)客氣。
“你幫了我們大忙啦!”他們一邊倒香檳一邊說。
“威爾,真的,你幫了他們大忙?!碧芈兜险f,“全香港根本找不出一個人愿意幫他們的。你知道吧?他們的名聲太糟糕了。這是他們要走的原因?!?/p>
“但是如果可能,我還是想付正常的費(fèi)用?!蓖柣卮鹫f。
“我們一會兒再說這個?!彼麄冋f。但是之后他們再也沒提。他們喝了四瓶香檳,然后一起到海灘上借著燭光找螃蟹。
梅道不同于跑馬地。在跑馬地,他的鄰居都是當(dāng)?shù)厝?。而這里則充斥了流亡者、家庭婦女和他們的仆人,就相當(dāng)于英國的郊區(qū),住的全是中產(chǎn)階級,不過也許中產(chǎn)階級的郊區(qū)也只是他的想象。孩子們乖巧地走在阿媽身邊,司機(jī)把車停在路邊,女主人鉆進(jìn)后座。相比老環(huán)境的喧囂紊亂,這里實(shí)在是太安靜了。他懷念跑馬地,懷念那兒的活力、嘈雜,懷念粗魯?shù)漠?dāng)?shù)厝?,活生生的?dāng)?shù)厝恕?/p>
然后還是特露迪。在離他不到五分鐘路的地方,她也有一套公寓。他每天下班后,換好衣服,就沿著彎彎曲曲的路散步去她的公寓。
“這樣不是很好嗎?”還在門口,她就慷慨地吻他,“不住可怕的跑馬地了。離我這么近,不是很幸福嗎?認(rèn)識你之前,我去過跑馬地一次,去買一雙海灘上穿的橡膠底帆布鞋。那家商店相當(dāng)不錯。”
然后她就想別的事兒了,對阿羅說花兒都已經(jīng)枯了,或者是客廳里有泥。在特露迪家,他們不談戰(zhàn)爭,也從不爭吵,除了和用人偶爾爭執(zhí),從來沒有什么麻煩。那兒只有安逸,他的小甜心輕松的笑聲。他心懷感激,落入了她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