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見鐘情(2)

郎騎竹馬來 作者:周重林


妓院老鴇賈姨勸她早點選擇好人家嫁了,否則光陰虛度。蘇小小回答老鴇的話,算得上獨立女性的先聲之作:

姨娘之意,愛惜甥女,可謂至矣。但甥女卻有一癖處,最愛的是西湖山水。若一入樊籠,止可坐井觀天,不能遨游于兩峰三竺矣。況且富貴貧賤皆系于命,若命中果有金屋之福,便決不生于娼妓之家。今既生于娼妓之家,則非金屋之命可知矣。倘入侯門,河?xùn)|獅子,雖不逞威;三五小星,也須生妒。況豪華非耐久之物,富貴無一定之情,人身易,出頭難,倒不如移金谷之名花,置之日中之市,嗅于鼻,誰不憐香;觸之目,誰不愛色。千金一笑,花柳定自來爭。十斛片時,風(fēng)月何曾肯讓。況香奩標(biāo)美,有如釣餌甜甜,彤管飛聲,不啻溪桃片片。朝雙雙,暮對對,野鴛鴦不殊睢鳥;春紅紅,秋紫紫,假連理何異桃夭。設(shè)誓憐新,何礙有如皎日?忘情棄舊,不妨視作浮云。今日歡,明日歇,無非露水;暫時有,霎時空,所謂煙花。情之所鐘,人盡吾夫,笑私奔之多事;意之所眷,不妨容悅,喜坐懷之無傷。雖倚門獻笑,為名教所非譏;而惜旅憐鰥,亦圣王所不廢。青樓紅粉,既有此狹邪之生涯;緣鬢朱顏,便不可無溫柔之奇貨。由此想來,以甥女之才,一筆一墨,定當(dāng)開楚館之玉堂;以甥女之貌,一笑一顰,誓必享秦樓之金屋。納幣納財,不絕于室,秣駒秣馬,終日填門。弄艷冶之心,遂風(fēng)流之愿。若能在妓館中做一個出類拔萃的佳人,豈不勝似在侯門內(nèi)抱憨癡之衾,擁迷瞞之被,做一個隨行逐隊之姬妾。甥女之志向若此,不識姨娘以為何如?

好個蘇小小,放眼古今女子,誰有如此自知清醒,誰又可以這般從容淡定?如霍小玉愛才,卻遇到色丈夫;梁紅玉慧眼識人,貧賤相知,不過傳奇;崔鶯鶯被始亂終棄,富貴相疏,亦是哀傷的尾巴;河?xùn)|獅吼挽救不了愛情,不如一切看淡……唐代的薛濤、宋代的李師師真應(yīng)了蘇小小所說的露水煙花,那文采風(fēng)流的柳如是,最終帶著一身俠氣投了河,就連史學(xué)大家陳寅恪也無法挽回她那悲涼的命運。

一個鐘情于錢塘山水,愛慕自然的人才會有這樣不羈之態(tài),自然不會委身于凡夫俗子。對蘇小小與阮郁的情事,賈姨另有一番議論:“千金,厚聘也;相公之子,貴人也;翩翩弱冠,少年也;皎皎多情,風(fēng)流人物也;甥女得此破瓜,方不辱沒了從前的聲價,日后的芳名。請自思之,不可錯過?!庇邢惹暗囊灰婄娗?,再加上賈姨的推心置腹,蘇小小和阮郁終于圓房。之后,阮郁被宰相父親急召回京,離她而去后再也沒有音信。她再有機會慧眼識得如鮑仁這樣的才德具佳的人物,已經(jīng)是等閑都過了,只剩下相識,相知,再無愛意,只有眼中的錢塘秀麗絲毫沒有減色。四五年后,她從容離世,一如她出現(xiàn)在歷史以及故事開始中那樣,鎮(zhèn)定自如,豁達開朗。

她慶幸自己死得其所?!白谱萍t顏不至出白頭之丑……失者片時,得者千古”。清人墨浪子想必也是熟讀了漢代李妍夫人的故事,才與蘇小小一樣看透人情世故,發(fā)出一樣洞悉人性的臨終遺言:“交乃浮云也,情猶流水也,隨有隨無,忽生忽滅,有何不了?致意于誰?至于蓋棺以后,我已物化形消,于豐儉何有?悉聽人情可也。但生于西泠,死于西泠,埋骨于西泠,庶不負我蘇小小山水之癖?!彼K究歸了自己鐘愛的山水,成就千古佳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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