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破鏡重圓(3)

郎騎竹馬來 作者:周重林


又鏡子兒,一塊兒,團(tuán)圓得妙。沒來由,跌破了,兩下開交,似一鉤殘月在天邊孤照。待要湊合你又湊不上,待要拋下你又不忍拋。還是尋一個鑄鏡人兒也,重新鑄一鑄好。

3

喜歡幽靜的智者博爾赫斯討厭鏡子,說其讓人口無理由增加。李敖說,要找自己佩服的人,他就要照鏡子。這是戲謔之語,不過拉康不會這樣看,拉康創(chuàng)建的鏡像理論在談到鏡子對人的重要作用時說,人類要通過鏡子反復(fù)觀看自己,在對望中成長起來。也就是說,人總是愛自己要多過別人,因為這個世間,人看得最多的也就是自己。那么情感就談不上成熟與否,而在于心。

在希臘神話里,那喀索斯就是拉康鏡像理論的神仙榜樣。希臘神話里河神的兒子那喀索斯,一出世就被告知:“不可使他認(rèn)識自己。”那喀索斯長得異??∶?,受到諸多女神的喜愛和追求,但都被他一一拒絕。某一天,那喀索斯來到水邊喝水,發(fā)現(xiàn)水里有一位俊美的少年,一見鐘情了。那喀索斯并不知道這個少年就是他自己,他只是癡癡地看著水里那個人,直到自己死去。

在拉康鏡像理論之前,文學(xué)上把這樣的自戀稱為“那喀索斯情結(jié)”,許多作家在自己的作品里表達(dá)過這樣的情節(jié)。唯美主義作家王爾德在長篇小說《道連 葛雷的畫像》里,也敘說了同樣的故事:道連 葛雷看著自己的畫像,像那喀索斯看到自己那樣,越看越愛,最后著迷成癡,進(jìn)而瘋狂。他說:“如果我能夠永葆青春,而讓這幅畫像去變老,要什么我都給!是的,任何代價我都愿意付!我愿拿我的靈魂換青春!”如何逃出畫中人的擺布,如何擺脫那個完美或者邪惡的自己?道連 葛雷的選擇是,親手殺死畫像中的自己,也就是他選擇了自殺。

這是破解那喀索斯式的魔咒的唯一路徑。

在中國歷史上,有個叫馮小青的女子也是如此。

馮小青是明代萬歷年間的女子,著名的“揚(yáng)州瘦馬”,美艷聰慧,多才多藝。十六歲嫁給了一位附庸風(fēng)雅的富商馮通做小妾,常年被當(dāng)做金絲雀關(guān)在馮通的行宮別院里,郁郁寡歡。一日,馮小青請人來為自己作畫,誰曾想,這幅畫像要了馮小青的命。馮小青日日看著畫像中人,慢慢愛上了那個自己,于是作了一首絕命詩后,很快就香消玉隕。其詩云:

新妝竟與畫圖爭,知是昭陽第幾名?

瘦影自臨春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

對于馮小青的分析,如果是拉康,定要去追問故事背后的真相到底是什么,他會把人當(dāng)做實驗品來觀察分析后,得出一個普遍性的結(jié)論。潘光旦先生也是借用弗洛伊德的理論來分析馮小青,我們看到的也就是性欲得不到滿足之類的話語。

與西方理論分析不一樣,我不想這么看,用帶著科學(xué)試驗的眼光去看待愛情,顯得粗糙而可笑,蘊(yùn)含著似是而非的張冠李戴。中國情感的話語走的是總結(jié)路線,我們留下那么多典故與成語,使得情感也形成一面鏡子,也許你看到的并不是你自己,而是你的情感上家,而你也會成為下一個故事的上家。在情感里,姑且可以稱為“情感鏡面”,就像常說的“緣分”,或者“情感孽債”之類的,這樣的“情鏡”不只是在異性之間,也在同性之間。

冷雨幽窗不可聽,挑燈閑看牡丹亭。

人間亦有癡于我,不獨(dú)傷心是小青。

這是馮小青寫給杜麗娘的,杜麗娘也在作好畫像后離開人間,在這里杜麗娘是馮小青的上家,而杜麗娘的上家就是《詩經(jīng)》里那些“窈窕淑女”。多少年后,馮小青又變成了林黛玉的上家,而林黛玉的下家,散落在塵世間無數(shù)的角落里?!扒殓R”之下,人真是會越來越多了。

上家往往不只會是一個。蘇小小也是馮小青的上家。

西陵芳草騎轔轔,內(nèi)信傳來喚踏青。

杯酒自澆蘇小墓,可知妾是意中人?

情感的上家越多,愛情就會越辛苦,莫不是如此,林黛玉也不會那么辛苦?!都t樓夢》又有一番“才子佳人”的議論:

賈母笑道:“這些書都是一個套子,左不過是些佳人才子,最沒趣兒。把人家女兒說得那樣壞,還說是佳人,編得連影兒也沒有了。開口都是書香門第,父親不是尚書就是宰相,生一個小姐必是愛如珍寶。這小姐必是通文知禮,無所不曉,竟是個絕代佳人。只一見了一個清俊的男人,不管是親是友,便想起終身大事來,母也忘了,書禮也忘了,鬼不成鬼,賊不成賊,哪一點(diǎn)兒是佳人?便是滿腹文章,做出這些事來,也算不得是佳人了。比如男人滿腹文章去做賊,難道那王法就說他是才子,不入賊情一案不成?可知那編書的是自己塞了自己的嘴。再者,既說是世宦書香大家小姐都知禮讀書,連夫人都知書識禮,便是告老還家,自然這樣大家人口不少,奶母丫鬟伏侍小姐的人也不少,怎么這些書上,凡有這樣的事,就只小姐和緊跟的一個丫鬟?你們想想,那些人都是什么的,可是前言不答后語?”

今天看來,你會發(fā)現(xiàn),這其實是“情鏡”書寫的難題。都有那么多上家了,這小說要怎么寫?。窟@人物要怎么去安排?要怎么才不落入俗套?這大約也是我寫《郎騎竹馬來》遇到的困惑,在古典情感話語的迷宮里,多少癡情被安插在不同的地方,迷惑、摸索,又互相探求;迷宮里有暗道,也有陷阱,就像是一場既宏大又玩味的游戲。風(fēng)月無邊,流水暗香,雖一定程度上,愛情故事的美好將危險掩藏了起來,但是爭奪愛情的硝煙與殺氣又把這美好給出賣了。

太宗皇帝說,歷史就像一面鏡子;我要說的是,情感也是。而這面情鏡,比歷史更令人迷惑,也更令人迷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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