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間只覺得失望之至,到底年輕氣盛,覺得臉上下不來。離了御舟乘小艇回岸上去,氣猶未平。踏上青石砌,猛然一抬頭,見著隱約有人分花拂柳而來,猶以為是侍候差事的太監(jiān),便欲命他去喚自己的宮女,于是道:“哎,你過來?!?/p>
那人聽著招呼,本能地抬起頭來,她吃了一驚,那人卻不是太監(jiān),年約三十許,一身黑緞團福長袍,外面罩著石青巴圖魯背心,頭上亦只是一頂紅絨結(jié)頂?shù)暮诰劚忝保墒茄H佩明黃帶,明明是位皇子。
那皇子身后相隨的太監(jiān)已經(jīng)請了個安:“和主子。”
那皇子這才明白她的身份,倒是從容不迫,躬身行禮:“胤?給母妃請安?!彼须p如深黑夜色的眼睛,諸皇子雖樣貌各別,可是這胤?的眼睛,倒是澄澈明凈。她很客氣道:“四爺請起,總聽德妃姐姐記掛四阿哥?!逼鋵嵒仕淖幼杂子尚④不屎髶嵊L大,與生母頗為疏遠,但這樣遇上,總得極力地找句話來掩飾窘迫。
皇四子依舊是很從容的樣子:“胤?正是進園來給額娘請安?!焙诔脸恋囊浑p眼眸,看不出任何端倪。她早就聽說皇四子性子陰郁,最難捉摸,原來果然如此。
依著規(guī)矩,后宮的嬪嬪與成年皇子理應回避,這樣倉促里遇上,到底不妥。況且她年輕,比面前這位皇四子還要年輕好幾歲,被他稱一聲母妃,只覺得不太自在。他起身旋即道:“胤?告退?!彼]有記得旁的,只記得那天的晚霞,在半天空里舒展開來,姹紫嫣紅,照在那些如火的楓葉上,更加的流光溢彩,就像是上元節(jié)時綻放半空的焰火,那樣多姿多彩,有一樣叫“萬壽無疆”的,每年皆要燃放來博皇帝一笑。她忽然惆悵起來,萬壽無疆,真的會萬壽無疆么?她想起皇帝的臉龐,清峻瘦削,眼角的細紋,襯得眼神總是深不可測。可是適才的胤?,臉龐光潔,眼神明凈,就像是海子里的水,平靜底下暗涌著一種生氣。她回過頭去,只見暮鴉啊啊地叫著,向著遠處的平林飛去。四下里暮色蒼茫,這樣巧奪天工的園林勝景,漸漸模糊,如夢如幻。
后來的日子,仿佛依舊是波瀾不興。前朝的紛爭,一星半點偶然傳到后宮里來。廢黜太子時,皇帝似乎一夜之間老了十年。他數(shù)日不飲不食,大病了一場。阿哥們爭斗紛紜,以擁立皇八子的呼聲最高。后宮雖不預前朝政務,可是皇帝心中愀然不樂,她也常??吹贸鰜?。有一日半夜里他忽然醒來,他的手冰冷地撫在她的臉頰上,她在惺忪的睡意里驚醒,他卻低低喚了她一聲:“琳瑯?!?/p>
這是她第一次聽見這個名字?;实鄣氖致月源植冢⒖谟谐止瓡r磨出的繭,沙沙地刮過柔滑的絲緞錦被。他翻了一個身,重新沉沉睡去。
再后來,她也忘了。
康熙五十七年時,她晉了和妃。榮寵二十年不衰,也算是異數(shù)吧。冊妃那日極是熱鬧,后宮里幾位交好的妃嬪預備了酒宴,她被灌了許多酒,最后,頗有醉意了。
卸了晚妝,對著妝奩上的鏡子,雙頰依舊滾燙緋艷如桃花。她悵然望著鏡中的自己,總歸是美的吧,三十六歲了,望之只如二十許年紀。色衰則愛弛,她可否一直這樣美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又過了四年,皇帝已經(jīng)看著老去,但每隔數(shù)日還是過來與她敘話。她婉轉(zhuǎn)奏請,意欲撫育一位皇子?;实巯肓艘幌?,說道:“朕知道你的意思,阿哥們都大了,朕從皇孫里頭挑一個給你帶,也是一樣?!背烈髌痰溃骸袄纤募业暮霘v就很好,明兒朕命人帶進宮來,給你瞧瞧。”皇帝素來細心,又道:“宮里是非多,只說是交給你和貴妃共同撫育就是了?!辟≠F妃位份尊貴,這樣可免了不少閑話,她的心里微微一熱。
那個乳名叫“元壽”的皇孫,有一雙黑黝黝的明亮眼睛,十分知禮,又懂事可愛。有了他,仿佛整個宮室里都有了笑聲,每日下了書房回來,承歡膝下,常常令她忘記一切煩惱。有一回皇帝過來,元壽也正巧下學?;实蹎柫松鷷?,元壽年紀雖小,卻極為好勝,稚子童音,朗朗背誦《愛蓮說》:“水陸草木之花,可愛者甚蕃。晉陶淵明獨愛菊;自李唐來,世人盛愛牡丹;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靜植……”皇帝盤膝坐在炕上,笑吟吟側(cè)首聽著,她坐在凳子上,滿心里皆是溫暖的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