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那簧樂中霸氣猶存,并無辭曲中的凄楚悲嘆之意,反倒有著三分從容。只聽那鐵簧將一套《月出》吹畢,久久不聞再奏,又從頭吹遍。琳瑯終忍不住豎簫相和,一簫一簧,遙相奏和,居然絲絲入扣。一曲方罷,簧聲收音干脆清峻,簫聲收音低回綿長。那些宮人雖不懂得,但聽得好聽,又要猜度是何人在吹簧,自是笑著嚷起來。正七嘴八舌不可開交的熱鬧時(shí)節(jié),忽見氈簾掀起,數(shù)人簇?fù)碇蝗诉M(jìn)來。
帳中人皆向來者望去,只見當(dāng)先那人氣宇軒昂,約摸二十六七歲,頭上只是一頂黑緞繡萬壽字紅絨結(jié)頂暖帽,穿一身絳色貢緞團(tuán)福缺襟行袍,外罩一件袖只到肘的額倫代。顧盼之間頗有英氣,目光如電,向眾人面上一掃。眾人想不到闖入一個(gè)不速之客,見他這一身打扮,非官非卒,萬萬不知御駕隨扈大營之中為何會有此等人物,都不由錯(cuò)愕在當(dāng)?shù)?。惟琳瑯只略一怔忡,便行禮如儀:“奴才叩見裕王爺,王爺萬福金安?!睅ぶ兄T人這才如夢初醒,呼啦啦跪下去磕頭請安。
福全卻只舉一舉手,示意眾人起來,問:“適才吹簫的人是誰?”琳瑯低聲答:“是奴才?!备H芭丁绷艘宦?,問:“你從前認(rèn)識我?”他雖常常出入宮闈,但因?qū)m規(guī),自是等閑不會見到后宮宮人,他身著便服,故而帳中眾人皆被瞞過,不想這女子依舊道破自己身份。
琳瑯道:“奴才從前并沒有福氣識得王爺金面。”福全微有訝色:“那你怎么知道?”琳瑯輕聲答:“王爺身上這件馬褂,定是御賜之物。”福全低首一看,只見袖口微露紫貂油亮絨滑的毛尖。向例御衣行袍才能用紫貂,即便顯貴如親王閣部大臣亦不能僭越。他不想是在這上頭露了破綻,不由微笑道:“不錯(cuò),這是皇上賞賜的?!毙闹屑べp這女子心思玲瓏細(xì)密,見她不卑不亢垂手而立,目光微垂,眉目間并不讓人覺得出奇美艷,但燈下映得面色瑩白如玉,隱隱似有寶光流轉(zhuǎn)。福全卻輕輕嗽了一聲,說:“你適才的簫吹得極好?!?/p>
琳瑯道:“奴才不過小時(shí)候?qū)W過幾日,一時(shí)膽大貿(mào)然,有辱王爺清聽,請王爺恕罪。”福全道:“不用過謙,今晚這樣的好月,正宜聽簫,你再吹一套曲來。”琳瑯只得想了一想,細(xì)細(xì)吹了一套《九?》。這《九?》原是贊頌周公之辭,周公乃文王之子,武王之弟,幼以孝仁卓異于群子,武王即位,則以忠誠輔翼武王。她以此曲來應(yīng)王命,卻是極為妥切,不僅頌德福全,且將先帝及當(dāng)今皇帝比做文武二賢圣。福全聽了,卻禁不住面露微笑,待得聽完,方問:“你念過書么?”
琳瑯答:“只是識得幾個(gè)字罷了?!备Hc(diǎn)一點(diǎn)頭,環(huán)顧左右,忽問:“你們都是當(dāng)什么差事的?”玉箸這才恭聲答:“回王爺?shù)脑?,奴才們都是浣衣房的?!备H芭丁绷艘宦?。忽聽帳簾響動,一個(gè)小太監(jiān)進(jìn)來,見著福全,喜出望外地請個(gè)安:“王爺原來在這里,叫奴才好找。萬歲爺那里正尋王爺呢?!?/p>
福全聽了,忙帶人去了。待他走后,帳中這才炸了鍋似的。玉箸先拍拍胸口,吁了口氣方道:“真真唬了我一跳,沒想到竟是裕王爺。琳瑯,虧得你機(jī)靈?!绷宅樀溃骸肮霉檬裁礇]經(jīng)歷過,只不過咱們在內(nèi)廷,從來不見外面的人,所以姑姑才一時(shí)沒想到罷了?!庇耋绲綆らT畔往外瞧了瞧天色,說:“這就打開鋪蓋吧,明兒還要早起當(dāng)差呢?!北娙舜饝?yīng)著,七手八腳去鋪了氈子,收拾了睡下。
琳瑯的鋪蓋正在玉箸之側(cè),她輾轉(zhuǎn)半晌,難以入眠,只靜靜聽著帳外的坼聲,遠(yuǎn)遠(yuǎn)像是打過三更了。帳中安靜下來,聽得熟睡各人此起彼伏的微鼾之聲。人人都睡得酣然沉香了,她便不由自主輕輕嘆了口氣。玉箸卻低低問:“還沒睡著么?”琳瑯忙輕聲歉然:“我有擇席的毛病,定是吵著姑姑了?!庇耋缯f:“我也是換了地頭,睡不踏實(shí)?!鳖D了頓,依舊聲如蠅語:“今兒瞧那情形,裕王爺?shù)瓜袷怯兴|動,只怕你可望有所倚靠了?!彪m在暗夜里,琳瑯只覺得雙頰滾燙,隔了良久方聲如蚊蚋:“姑姑,連你也來打趣我?”玉箸輕聲道:“你知道我不是打趣你。裕王爺是皇上的兄長,敕封的親王。他若開口向皇上或太后說一聲,你也算是出脫了?!绷宅樦皇遣蛔雎?,久久方道:“姑姑,我沒有那樣天大的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