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忠誠篇(1)

赫拉巴爾之書 作者:(匈)彼得·伊斯特哈茲


“先生,我是捷克斯洛伐克人!”

一個人說。

另一個人抽了他一記耳光問:

“那又怎么樣?”

——赫拉巴爾《鏡子的出賣》

1

兩位天使,他們彼此使用天使的語言進(jìn)行交談(難道他們還能用其他的語言?),他們倆化身為年輕男子,其中一位叫勃拉日,另一位的名字是卡博爾,不過所有的人,包括上帝在內(nèi),都管卡博爾叫裘裘。

“裘裘,你最好下去調(diào)查一下,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去看看這幫家伙究竟在打著上帝的旗號干些什么勾當(dāng)……要當(dāng)機(jī)立斷,沉穩(wěn)機(jī)警,而且還要小心謹(jǐn)慎,你知道應(yīng)該怎么辦……自由意志,加上深思熟慮,還有那一大套老生常談。你帶一個人去吧……兩個人搭伴總比一個人要好?!?/p>

“要他當(dāng)證人嗎?”

“現(xiàn)在你存心跟我抬杠是不是,裘裘?你這個調(diào)皮鬼,我知道你肚子里的花花腸子。不要跟我耍心眼兒,也別跟我說這么多廢話。用不著你刨根問底。你到底想要知道些什么?你別想逼我怎么樣,你聽明白沒有?”

上帝的話不會讓任何人感到吃驚,從來不會攪亂世界萬物的安寧,他的話,就連粒塵埃都粘不上,要知道,天使不會講上帝的語言,他們只會講級別較低的人類的語言、動物的語言、植物的語言、水晶的語言、分子的語言、原子的語言——但是給我閉嘴!你究竟想要知道些什么?你不能把世界分解為更加微小的元素,我們由于能量而劇烈膨脹,在這里局部并不見得就小于整體,這是宇宙之舞,虛無與形狀的嶄新關(guān)系,哎呀,對了,這還跟時間與空間有關(guān),我們所講的并不是存在與行動本身,而是關(guān)于存在與行動的趨勢,世界的前后首尾互相連接,渾然一體,屁股的位置就是腦袋,反過來也一樣;即使上帝在雷普頓的頌歌之中蜷成一團(tuán),蹲在原子核的中央,恐怕也不會讓誰吃驚——也就是說,天使們還會說希臘語,當(dāng)然還通曉軍事密碼,由此推測,他們還懂一點終極代數(shù),正因如此,上帝被迫使用天使的語言與天使講話。

現(xiàn)在我忽然想起來了,上帝只能用自己的語言跟自己講話,因為沒有誰能在上帝之上,如果真有,那么那個人將會成為上帝,或許直到現(xiàn)在,這件事都是如此滑稽。所以說,上帝的語言是自戀的語言(這是一種沉默的語言,噓,切莫聲張)。這樣挺好,否則我們會遇到很大的麻煩,假如上帝不愛自己的話,他必定會想出招數(shù),讓我們也喪失相互同情的理由。我們,作為上帝的孩子,我們將會繼續(xù)相互報復(fù);不然的話,一切都將在眨眼之間,在優(yōu)雅而悚然的短暫一瞬化為灰煙。在我看來,上帝(“就像海洋一樣”)有著史詩般的稟性。

在問世于公元3世紀(jì)的多部《次經(jīng)》里,都不遺余力、聳人聽聞地描繪了天使的語言,尤其是對令人震驚的大天使米迦勒和弒兄的塞斯的殘忍天性與拙劣手段大加渲染(“他們只難過了幾天,等等”),最完整的記述見于希爾德斯海姆市G.奧姆斯出版社1966年再版的《啟示錄?次經(jīng)》的第24—33頁。巴特不無譏諷地注釋說:“仿佛維特根斯坦在瀕死的病榻上返回到邏輯哲學(xué)的命題。我的朋友們,天使的語言并不是什么勝利者的語言。”

我們有理由舉一反三。

街上的人們交頭接耳地悄聲閑談?!八麄兪钦l?”“他們來找誰?”“也許他們是沖我來的?”情況總是這樣發(fā)生,無辜代替現(xiàn)實,隱伏的敵意代替無辜,恐懼代替敵意。然而,人們不可能永遠(yuǎn)生活在恐懼里,停在那里的汽車在停了一段時間之后終于開走了,于是無辜重又代替了恐懼。無產(chǎn)階級專政后期的溫和變種。

坐在掛著AI(政府的)車牌的“拉達(dá)”轎車?yán)锏哪莾蓚€寡言少語的年輕男子,起初并沒有引起周圍人的注意。在城市的這個角落里,至今保存的與其說是痕跡或碎片,不如說是陰影……實際也不是保存下來的,只不過是將記憶投在坐落在那兒的鄉(xiāng)鎮(zhèn)村莊,而后溶解到那個世紀(jì)二十年代末的大都市里。

鄉(xiāng)村的景象、動靜和截肢的疼痛所喚起的記憶并不是太多,甚至比習(xí)慣的還要少一點兒(更不要說跟傳統(tǒng)相比)。這里盡管離市中心很遠(yuǎn),但還是不能稱作郊區(qū),這里的居民進(jìn)城,需要事先周密考慮,積蓄勇氣,做出決定,這里有一條兩側(cè)排列著懸鈴樹和鉆天楊的中央公路,路邊多是帶有院落的小平房,并不是別墅,要比別墅簡陋得多,窮困得多,實用得多,這類毫無風(fēng)格可言的實用建筑,應(yīng)該叫“民宅”更合適。不管怎樣,這里被稱作“花園區(qū)”,甚至曾有人叫它“療養(yǎng)區(qū)”,因為曾幾何時,船塢、浴場和水上運動在多瑙河的沿岸一帶隨處可見。但是,一是由于多瑙河污染,二是隨著娛樂習(xí)慣的改變,這一切都已成為了過去。水上運動不是變成了網(wǎng)球運動,就是這么蕩然消失,游泳的人們改去公路邊的游泳場(正因如此,游泳場立即修繕,先是關(guān)了一段時間,之后重新對外開放)。

這里有一家甜點店和兩家相互競爭的小酒館,當(dāng)?shù)厝硕剂?xí)慣以老字號相稱——“啤酒坊”和“老豬倌”(店主老豬倌現(xiàn)在還活著,他總是坐在大堂角落的酒桌旁,而且總是按“品脫”叫啤酒,由于酒館里的跑堂經(jīng)常更換,所以許多人不知道品脫是多少。“小伙子,一品脫就是一扎再加一小截兒!你聽明白了嗎,先往酒扎里倒半升啤酒,再用量器量出未足一品脫的那份差額,然后再把它倒進(jìn)酒扎里補(bǔ)足?!保?,這里有理發(fā)館、服裝店和過去專補(bǔ)尼龍絲襪的手工鋪子,這里既有原住民,也有流浪漢。盡管這里不可能像小村莊那樣每個人跟每個人都彼此相識,但他們在一件事上有所共識,這個共識就是:時光在流逝——或許,這不過僅僅意味著在這里還存在公共輿論,它們通過習(xí)慣的渠道自然傳播,在小賣鋪里,在郵遞員嘴里(在送信途中),在肉店里,在小教堂前。

假如我這樣看到時間的斷面,從品脫到酒扎,從母親的炒鍋到工會組織或者其他;假如我看到現(xiàn)在雖然不能扼殺一切,但是一切都將死于過去和未來,那么,我就會經(jīng)常毫無緣由地感到慰藉??吹接袡C(jī)的生長,我便感到滿心愉悅,這或許也是對大自然的神化,這種做法實際很蠢,至少結(jié)果令人不悅。假如我能在人類創(chuàng)造的東西里辨別出上帝所創(chuàng)造的自然的話,我便會認(rèn)為良好和正確。難道我所認(rèn)為良好和正確的東西,就是現(xiàn)實與無辜、隱伏的敵意與恐懼的無序混淆嗎?不管怎么樣,人們遲早都會為此付出代價。

“時間的初始瞬間與造物開始的瞬間相一致”,圣奧古斯丁這樣寫道;這些關(guān)于時間的注釋過于輕率無稽,沒有什么值得爭辯的,時間滲進(jìn)這些語句里,將其浸透,并非濺濕,而是如浪拍打,可以從里邊擰出時間,就像能從一條搌布里擰出很久很久以前吸進(jìn)的水來一樣。誰能在兩個小時之內(nèi)結(jié)束這個局面?時間已過了兩個小時,米黃色的拉達(dá)轎車緩慢、謹(jǐn)慎地在游泳場那里開下公路,拐進(jìn)一條揚塵的土巷。在兩個陌生人觀察了兩個小時的那個房子里住著一戶人家,這是一幢“民宅”!里面住著一對夫婦和三個孩子,婦人名叫安娜,男人是一位作家。

臨街的院墻圍著致密的柵欄,換句話說,柵欄本身就是院墻,其實也并不是什么柵欄,而是一排灌木叢、荊棘和幼樹林,由于從沒有修剪過,所以枝杈交錯,看上去儼然一道致密的柵欄。作家很喜歡這道柵欄,因為它的存在使他感到有所防衛(wèi)。當(dāng)然,對于兩位天使的視線來說,這道柵欄根本不具任何的屏障作用;隨著久未上油的門軸蹩腳的樂聲,房門被人推開了,一位婦人從屋里出來,他倆看得清清楚楚。他們等的就是她。這時裘裘驚嘆一聲:

“她的屁股可真漂亮。”

勃拉日的臉紅了,緋紅的面色映紅了天幕,要起風(fēng)了?天使的睫毛如同蝴蝶沉重的翅膀,微微扇動。

“臟話就是世界語!天啊,我的兄弟,她太漂亮了!”裘裘用鼻子吸了口氣,他干了樁錯事,突然襲來的夏日清涼會讓人立即感冒的。婦人伸了個懶腰,并且哼唧了一聲,就像在清晨孤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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